夜色寂静温柔。
这里更像是人间的夏季,而不是一年四季风雪呼号的魔宫。
薛霆的眉眼半掩在粘稠浓重的墨色中,静静看着凉音。
“为什么必须是手工制作的?”
凉音听到他沉静的声音,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和零星的虫鸣。她思索了片刻,试探着开口:“倒也不是必须……你要是挥挥手就帮我变出一个,那也挺好的。”
其实她只是想起来小时候他们四个人在凤尾树下一起扎的大秋千罢了,还想起偶尔父君母君也会在那片比灼灼仙火更耀眼、比风凰羽毛更明艳的凤尾树下,陪他们一起玩闹。
但那都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不知道薛霆是否还记得,就算记得,又是否真的愿意被提起。
“不过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做,闲暇的时候我可以自己装点一下这个小院子么?”凉音只怕薛霆不愿意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干脆又退了一步。
微风吹过,凤尾树搅动如水的月色,这个魔界的边缘地带,景色温柔得让人心醉。
薛霆只微微叹了口气:“随你。早些休息吧。”
凉音猜他不是真的全然无事要忙,便懂事地点了点头,像个真正无所事事的慵懒美人一般,闲适自在地回屋休憩去了。
她关上门,回头打量整个灯火通明的小屋,发现简直可以称上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空间不算特别宽敞,却温馨舒适。
整个木制的小屋四面墙上都是特制的壁挂毡毯,花纹仍然是整个魔界一脉相承的朴素稳重,却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凉音轻轻嗅了嗅,只觉得闻出了好几种名贵药草的味道,沁人心脾,全身的疲乏都被一扫而空。
床上铺了厚厚的锦被。虽然是夏夜,温度却并不算很高,加上凉音重伤未愈,更容易觉得寒冷,倒也的确需要保暖。布置这间屋子的人显然用了心思。凉音的手指轻轻拂过锦被,又看了看床边不要钱似的悬挂的夜明珠和薄如蝉翼的纱帐,轻轻笑了一下。
她和衣躺在床上,其实并不是特别想睡,却还是朦朦胧胧地陷进梦里面。
她又不可避免地梦见那些反复纠缠折磨她的陈年旧事。这次是东海海边,腥咸的海风拂过她满是泪痕的面颊,吹痛了她的皮肤。
其实凉音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在这一千年的时光里,她无数次这样清醒地沉入梦境,等待所有的故事走马灯一般地上演,然后一次又一次走到她不愿意面对的终结。
只是这一次,梦境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梦里那个老态龙钟的东海龙王不见了,出现的竟然是那个被薛霆一剑杀死的新世子。
她的目光有些惊奇,静静打量着这个带着斗笠面纱的人。
眼前的人长身玉立,穿着一身月白银线的束腰长袍,即使没有露脸,气质也超然绝尘,当得起一句芝兰玉树。
只是这个人的白袍上渐渐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缓缓开口,声音遥远地像是来自天际:“你也有胆来见我么?”
凉音沉默片刻,缓缓笑了一下:“这只是梦。”
“是的,这只是梦。”白袍男子仍然一动不动,只是发出短促的笑声,“可你曾经却是真真切切地害死了我啊!”
凉音沉默片刻:“杀死你的人是薛霆。”
“是的……是薛霆……”男人微微低头,如梦初醒般地轻轻抚过自己的斗笠边缘。他的一双手倒是光洁如初,并未出现分毫伤口。
沉吟片刻,他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语气又变得狠厉:“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本来不用死的!你杀了薛霆,杀了我,杀了那些陪我们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凉音一愣。原本泪痕未干的脸颊,又无声地漫上新的眼泪。
“你明明知道他们死得有多悲惨!”男子声声泣血,“那最精锐的一万龙啸军,他们出身东海,为你的王权霸业付出一生,到头来成了弃子!”
凉音的目光颤抖,声音也艰涩:“这只是梦……龙啸军死于千年前第二次仙魔大战的冲突中,只是那时候我尚不清醒……”
男人突兀的狂笑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不清醒?凉音……你到底是不清醒,还是不敢清醒?”
他抬起头,一只手放在斗笠边缘,一边缓缓摘下斗笠,一边缓步向凉音走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敢承认……你一直都知道龙啸军在天界英雄碑下其实尸骨无存,只留了衣冠冢,你一直都知道薛霆在魔界如同身处地狱,九死无生。你只是一个懦夫……”
凉音一动不能动,只是绝望地看着他缓缓摘下斗笠。
在被鲜血染红的锦衣之上,是一张和薛霆一模一样的脸。
他缓缓绽开一个森然的笑意:“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梦到我么?因为现在,在你睡着的时候,薛霆其实没有离开,他在院子里守着你,带着他的弑神剑,那里面是我的魂魄……也就是薛霆的最后一缕仙魂。”
他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地如同情人低语,说出的内容却让人心惊胆战:“你为什么不去死呢,阿音?”
凉音的身体一颤,漂亮的杏眼被弥漫的眼泪冲刷得有些模糊。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他继续蛊惑,“只有你死了,仙骨才能真正吸收你的心头血,再加上我,就能重聚一个仙身。而你其余的血肉散落魔界,就能够拯救所有被困于此,永世不得超生的龙啸军。”
他在凉音的面前站定:“这不是你最好的结局吗?”
凉音再也忍不住。她捂着脸,在电光火石间摘下发簪,一瞬刺向眼前的男人。他却只是轻笑一声,瞬间散开,又如同烟雾般腾空环绕,凝聚在远处。
他在半空中悠然自在地低头俯视着大地,凉音却因为挥动发簪的动作踉跄一下,狼狈地扑倒在地。
腾空的巨浪拍打在礁石边,飞溅的水花和她滴落的眼泪混在一起。
凉音颓然地就着跌倒的姿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空中的“薛霆”:“所以你让我梦到你,就是想来嘲笑我么?”
“我是要让你清醒。”他的眉目冷峻,不带一丝情意,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比剑锋更冷,比寒雪更冰。
凉音低下头,看着手里握紧的发簪。梦境真实复刻了现实的一切,甚至包括她和燕长空对战时在簪子上留下的一点划痕。
她叹了口气:“你说的对……也许我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去。可是你知道么?我在天机镜中偷偷观察薛霆,看了他几百年。”
天上的“薛霆”眉端一挑,笑意残忍:“所以呢?”
“所以我知道,你只是我的梦魇和心魔,不是真正的剑魂……”
“薛霆”放声大笑,几乎快要笑出眼泪:“怎么,你不敢去死,就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吗?”
凉音却只是安静地平复心绪,把发簪攥紧在手中。
她突然想起以前云沧说过,其实她天赋平平,比她更适合练剑、更适合做天君的大有人在。但有一个优点,是云沧最为欣赏,也很难被人替代的,就是她在所有最无望的险境中,迅速调整心态,从死局里找到生路的观察能力。
即使她再崩溃,也有余力观察整个战场或者对局的走向,甚至是找出能让对手被一击毙命的破绽。
何况这只是一个梦。
凉音轻轻叹了口气。她抬头看着天上的人,用发簪在自己手心狠狠划破一道伤口。
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周围混沌的梦境开始缓缓崩塌碎裂。
“你知道什么是情丝么?”她轻声开口,如愿以偿地看到原本悠然自在的男人神色一僵。
凉音不再抬头,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掌心:“他之所以会失去那段时间的大部分记忆,是因为他在魔界中挣扎浮沉,彻底失去关于仙界的一切之前,主动抽走了自己的情丝。”
她感觉到一丝凉意漫上自己的脸颊,却并没有理会:“也许他是想保留最后一点希望,也许他是恨我恨到不愿意留下一丝关于‘爱’的记忆。”
“不论为什么,最终这缕情丝都飘荡到了东海,幻化成一具没有魂魄的仙体……从我第一次在东海见到他,我就知道他是谁。”
凉音流着泪抬起头,神情却带着笑意,看着终于完全变得模糊的“薛霆”:“我知道他的确恨我。但是这是他的情丝,他的情丝是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
“因为他爱过我。”
那模糊的身影仿佛受到重创,连同整个梦境一起彻底破碎坍塌,只有凄然的狞笑还回荡在天地间:“那就祝你好运吧,凉音……祝你真的还有命,留到他再次真的爱上你的那天。”
凉音笑着摇了摇头:“我所求的一切……并非如此。”
梦境彻底坍塌破碎。凉音从睡意中迷迷糊糊醒来,只感觉有什么在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
她睁开眼。和梦里一模一样,只是更沉默,也更平静的薛霆坐在床前,指尖放在她的眼睛旁,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看见凉音突然醒来,薛霆一愣,慌忙收回手,端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他有些不敢看凉音的眼睛,低声开口:“又做梦了吗?”
他有些疑惑,却莫名不敢问得太仔细:“你怎么总在梦里哭呢?”
凉音摸了摸自己脸上冰冷的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此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梦到了,不就只能哭一哭了么?”
薛霆忍不住一哂:“听着不太可信。”
凉音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薛霆终于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总觉得你好像并没有真正的在乎过什么……尤其是现在。”
凉音不太明白,笑着问他什么意思。
薛霆思索片刻:“权势名利,或者不能再做天君,其实你好像都不是很在意。”
凉音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我不喜欢后悔我已经无力改变的事。”
“那你是梦到你的父君母君了么?”他继续追问。
凉音摇摇头。
“所以,还有什么能让你这样在意呢?在意到梦里总要梦到,醒来又忍不住哭。”薛霆黑沉沉的眸子望着她,看得凉音心里一颤。
她忍不住用玩笑一般的语气,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因为梦到了你呀。”
凉音以为他会一如既往地反驳或者不理会自己,宣称这是她迷惑人的手段。
但薛霆沉默一瞬:“可是我不是已经在你身边了么?”
凉音的心控制不住地一阵锐痛。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薛霆,一瞬间没能掩藏好自己眼里的情绪。
这次是她率先低下头,避开了薛霆的目光。
“阿霆。”凉音轻声开口,声音缥缈,“我们明天就去人间好不好?”
薛霆没被转移话题,他沉声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身居上位许久,一时忍不住露出逼迫的气势,到真让凉音有瞬间的慌乱。
她起身披上外衣,借着拢紧衣服的动作,汲取一点短暂的安全感。
但薛霆却没有放过他。他站起身,倚在墙边,沉沉地看着凉音:“你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凉音?”
凉音一愣,转头望向他。仿佛是梦境与现实的交汇,她在梦中说过自己所求并非如此,薛霆就在现实中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她站起身。月色裹着清冷的美人,一种无端的寂寥和忧愁缠绕着,在微凉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凉音以为薛霆会嘲讽或者反驳。他却只是沉吟片刻,继续追问:“可是你已经在我身边了,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凉音望着他,没有回答:“我们出去走走吧。”
薛霆点点头。凉音率先打开门,一股百花汇集的幽香扑面而来,月色下花园中各色的花枝摇曳,萤火虫在枝头飞舞,如梦似幻。
凉音却直直地望向凤尾树。浓艳如火的树下,一架精巧的秋千正随风悠悠摆动。
凉音转头望向薛霆,他却有些不好意思般转过头,轻声开口:“要试试么?”
凉音莞尔一笑,小跑着奔向秋千。
薛霆赶紧跟上:“你小心一点。”
凉音却毫不在意。她像一个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小孩子,忍不住伸手触摸秋千的每一处:“这是你做的么?”
薛霆不甚在意地回道:“我没有时间做,只是随便给你变了一个。”
凉音点点头,神情十分欢喜:“那也挺好的。”
她坐在秋千一侧,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呀?”
薛霆一愣:“我在后面给你推着吧。”
“是不是笨蛋。”凉音轻轻搡他一下,“快坐呀……有一万种方法能让这个秋千动起来。”
薛霆神情有些不自在地坐了下来。这个秋千造得其实有点小,两个姑娘还能宽敞坐下,薛霆身形稍有些宽大,所以只能和凉音挤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肩膀碰着肩膀。
他施力让秋千轻轻摇动起来,凉音忍不住微微偏头,把脑袋枕在薛霆肩膀上,感觉到身旁的人身体一僵,她偷偷笑了一下。
“我说真的……明天我们去人间吧。”她轻声开口。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凉音侧过头,把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脸颊漫上笑意:“这是个交换吗?”
她的气息流连在薛霆耳边,他忍不住微微侧了侧身,稍微避开一点,却还是忍不住红透了耳朵,还好夜色遮掩,凉音并不能看清楚。
薛霆假装无事发生,沉声开口:“算是吧。”
凉音思考片刻:“不过我的确没什么可回答你的……人生百年,能难过的事都有太多,何况是一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