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话音未落,蒋瑛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具哗啦作响。
蒋如赫皱了下眉,蒋瑛立马把手收回去,指着蒋翡鼻子怒骂:“你哪怕趁夜把尸体埋地里都行,非要闹得这么大!我看你就是跟那池叔荷蛇鼠一窝!”
“大哥,我不只是为了烧证据,更是为了烧疫病。”蒋翡解释,“单单把尸体移出来还不够,为了蒙混御史官势必要把米袋再放进仓内……但你觉得那仓还能要么?”
“把尸体堆放在乡里,如果不做处理,引起时疫是迟早的事。只需半天,尸水就会渗透地面墙体,粮仓本就是密闭之所,吃在这种毒气熏天的环境里放过的米,不就是害人么?”
“那就让那池叔荷处理不就行了?若是真得了瘟疫死在县里,岂不更好?”蒋瑛脱口而出。
蒋翡拳头攥了又松,把怒火咽下去。他抬头反驳:“真出了疫病,难道王府就好过么?”
“别吵了。“蒋如赫用左手敲敲桌子。
“事已至此,不必再论。”蒋如赫冷冷道。“庭玉,你不要以为此番事成,便是你算无遗策。池叔荷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能算到他们谎报灾情,只是猜不透蠢人的心理。”
蒋翡垂首行礼,“儿子明白。”
心里却恨父亲这话说的有意思,好像他有幸替这群贪官擦屁股,反成了他的运气!
“这事能这样盖过去最好,只怕池叔荷会纠缠不休。”蒋如赫眉头紧锁,“逐云,你今日去平知县府衙盯着,协他赈灾,别让他对走水一事过多插手。”
“记住,只需盯着就行。他若要行动,就拿圣旨挡了。”
蒋瑛立刻称是。
“……庭玉。”蒋如赫沉吟几秒,缓缓开口:“事急从权,尚可理解。但若把‘急’当作‘解‘,便是你僭越了。”
“回去把《孙子兵法》的‘谋攻’篇抄十遍。想想何为‘上下同欲者胜’,想不明白,就别出府了。”
蒋翡跪下,谢过父亲。
他知道蒋如赫是要敲打他,拿他直接命令仓曹参军的事作文章,毕竟拓南王和世子都有权对州官下令,但他蒋翡不行。
但又不能敲打太过,因为蒋翡目的是为家族善后。
既要他出谋划策,却不能做出一点染指权柄的样子。但是度在哪里呢?只是凭拓南王一念之间吗?
蒋翡只觉得喘不过气。
他告退,走出前厅,推开小院的门,就看见小厮当归哭丧着一张脸干脆地跪了下去。
“……你先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蒋翡木然道。
“少爷,刚刚钱师爷走后门来府里拿钱,账房先生说无人通知,不肯给他划银两;他就非要在院里等少爷,说十万火急,拿不到钱不肯走!”
蒋翡头嗡嗡地开始疼,“带我过去。”
钱师爷其名钱溢之,年约三十,尖脸杏眼,是仓曹参军的幕僚之一。蒋翡之所以对此人连名带姓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总觉得……钱溢之喜欢他。
按道理来讲这是很冒犯的一件事,且不说男风在这个朝代并不盛行,提与不提都是忌讳;他一个外聘幕僚,替主子做的事也不敞亮,跟王府二少爷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但蒋翡还是认为自己的第六感没错。
就比如此刻钱师爷频频往院外望,一见他就慌忙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蒋翡向他一笑,钱溢之手忙脚乱地行礼问好,耳朵直接红到了根。
他刻意贴近蒋翡,鼻息简直可以扑在他脸上。“二公子,是关于昨日的事,我们要不去屋内聊?”
蒋翡竭尽全力才控制自己不要后退。昨日之事确实不适合在外院交谈,他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溢之道:“昨晚烧了两个社仓,大人已经着人把里面的东西带走了。”
“两个?有人伤亡吗?”蒋翡皱眉。
“没有,二公子,您尽可放心。此事牵扯进的官员比仓里的米还多,他们是不会说不出一点的。”钱溢之庄重道。
蒋翡其实没任何别的意思,他此时真的想问‘是否有伤亡’这个问题。大概平时给人的印象太差,偶尔真诚一回也要被人咂磨出别的来。
“昨天您吩咐的,我们大人都照办了,现在残骸袋用粮种袋换了,米也找了米商买,今天若池御史要开剩下的仓。我们也能应付过去。”
“哪来的吩咐?”蒋翡谨记父亲的僭越论,立刻反驳钱溢之。“明明是参军自己的主意,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
“对,对,二公子说的是。”钱溢之连忙同意。“昨日事态紧急,大人动了自己的私蓄垫付了,只是在米商那边买米价格已经到了三倍之数,还是希望二公子可以履行承诺,帮大人补上这个窟窿。”
一段话说的吞吞吐吐含混不清,但也没打官腔,还算诚恳。蒋翡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跟谁说话都这个样子。
“我知道数额不小,如果走王府的公账,风险也太大。”钱溢之小心翼翼道,“我还有些现银积蓄,要是二公子肯接受,我愿意代你补上。”
蒋翡久违地语塞了。
转瞬间他想过许多钱溢之可能做这事的动机,阴谋,试探或是算计——当他迎上钱溢之那双胆怯又渴求的眼睛时,又迅速冷静下来。
“钱师爷,我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这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承,他便客客气气道,“我既然说了走我私账,就是担得起。劳烦师爷为我费心了。”
钱溢之无言,将账单递了上去。蒋翡垂下眼,扫过账单,指尖一滞。
“师爷,你可是把我当深闺小姐了?”他一笑,把账单推回去,语气却是冷了几分。
钱溢之急忙躬身,“二公子明鉴!绝无此意!实在是其中打点环节太多,不管是‘封口费',‘搬运费’,还是给几位大人的‘辛苦钱’,都要滴水不漏地满上。这也是为了二公子本身周全啊!”
仓曹参军人虽蠢,但也不至于绑在一条绳上还敢跟他这种贪墨的把戏。恰好此时钱溢之又开口,语气情真意切。
“我愿意为二公子补上,也无需你觉得欠我人情。只是希望,二公子不要再拿我当作外人了。”
这人竟敢利用公务,虚报账务,想凭此与他更进一步?他就算再没地位,也是王府的二少爷!
一股被冒犯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指节握得发白,几乎要把账单砸到钱溢之脸上。
蒋翡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了。
让这么一个被私欲冲昏头脑的人参与核心机密,是巨大的隐患。绝不能在此刻与他离心。
但反过来,如果他能将私欲换做锁链加之利用……钱溢之就是他在举步维艰的当下可以掌握的唯一筹码。
蒋翡沉默了几秒,盯着账单看。抬眼时又换上一副温柔笑脸:“我何曾把你当作外人过?钱师爷若是觉得这个称号生分,我以后就叫你溢之兄。只是这钱我不能收,若是收了,就是把你我之情玷污了。”
这话实在恶心,说完之后蒋翡觉得自己本就低的底线又低了一些。
他磨了磨后槽牙,身体却微微前倾,推心置腹道:“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身边缺的,还是像溢之兄这种有担当的自己人。”
钱溢之一怔,欣喜若狂。
不等他做出任何出格或暧昧的动作来,蒋翡提前撤退几步,将事先备好的现银与珠宝古董推给他,又添了两件母亲的嫁妆,才轻声道:“之后的诸多事宜,还是劳烦溢之兄了。若有紧急情况,也希望溢之兄能知会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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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瑛在县衙枯坐了一天,都没有等到池渊。等亲信气喘吁吁地递消息过来,他才知道一宿没睡的池御史亲自去盯了开仓。
“世子,池御史根本没管烧仓的事,只派了几个兵丁围着废墟,不让人进去。”
蒋瑛面色一沉。“他就这么放着?”
“他自己带兵围了常平仓,亲自验粮监磅。这还不算完,他手下的人踹门审户,只查米缸灶台,定完‘极贫’,就在南门外按册发米。他本人就坐在一旁,亲自盯着,名册、画押、发米,三样对的一点不差。”亲信喉结滚动,战战兢兢,“一天之内,北城三坊,一笔糊涂账也没留下。”
蒋瑛闻言把茶盖往桌子上一扔,冷笑道:“算他识相,没咬着那场火不放。赈,让他赈去!最多换来两个穷鬼的感激,能顶什么用!”
“走吧,回府。”他站起身,掸掉衣袖上的灰尘。
“若是他懂事,眼睛只放在今年的蝗灾上,彼此还能做出个相安无事的样子来……若真是要把官场整个天翻地覆……”蒋瑛语气森寒,“我倒要看看他这场独角戏要怎么唱。”
蒋瑛踏上马车时,远在城北门外的池渊同样翻身上马。
一整日的喧嚣过后,人影散去。只留下散落的谷壳和满地的车辙。
“大人,今晚还在这边借宿吗?还是回官驿?”亲随低声问道。
池渊摇摇头,他勒转马头,眯起眼望向暮色下的平知县。
“去火场。”
亲随一愣:“可是……”
“好一份欲盖弥彰的大礼,我难道还能不去接下么?”池渊一扬马鞭,“蒋世子枯坐一天,想必也要等无聊了。接下来我们就给他找点事忙。”
他口中说着蒋世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同姓的另一人。
马蹄声起,池渊直奔那片焦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