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芙偶尔会想起“师父”,如果不是她依然记得那篇口诀,每晚修行时都能感受到小腹处那团热在渐渐变得旺盛的话,她会觉得那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那天她和陈安相互搀扶着回了家,彼此再也没有提过关于那个女人,秘诀和武林大侠梦的事。
日子渐渐归于平静,新的一年,她自认为已经长大,开始帮爹爹分担家事,倒是左庆余常常夺过她手里的扫帚和抹布,赶着她出去玩。
左小芙出了门后会在田里四处闲逛,摘些野花野草,逗弄猫狗,或是找陈安玩些诸如丢石子的小游戏。她已经没有别的玩伴了,因为左继武扬言:“谁跟左小芙玩我就跟谁过不去。” 女孩们被父母叮嘱不要和这个野孩子玩儿,男孩子则畏惧左继武的威胁而不敢靠近她。
左小芙还不知道寂寞为何物,也不为自己被孤立而忧心忡忡,只是偶尔,她会想起左小兰,那个曾经和她形影不离的腼腆女孩。她常常告诫自己忘记那个叛徒,但越是不去想,便越想,而一件关于左小兰的事也在村里传开。
据说,王翠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京里达官贵人们都盛行以小脚为美的风尚,特地从镇上请了一个婆子来给左小兰裹脚。
那天,全村都听见了左小兰的惨叫。
村里不兴裹脚,因为那意味着少了一个劳动力,但王翠认为女儿能给这个家带来更大的利益。裹完脚的左小兰必须每日多走动,每当这时,王翠便会带着女儿在家附近转悠。
左小芙有时会躲在树干后偷看,她看见左小兰一边抹眼泪,一边在王翠的催促下歪歪扭扭艰难地挪着步子。她还没有原谅左小兰,但她只是想和小兰吵一架,不想看她这么痛苦。
她从藏身的大树后走出来,王翠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皱起眉头,一脸凶相:“你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欺负自己的女儿?你不是她的娘吗?” 左小芙辛辣的问话让王翠脸上的褶子更多更深了。
她双手环抱,上下打量着左小芙,左庆余回来后她有了新衣服可穿,人也圆了一些,一双滴溜圆的大眼睛显得天真无邪,精气神儿十足,长相虽清秀可爱,但在王翠眼里,她永远是个野野的小畜生。
“我家小兰可不是你这样的野丫头,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左小兰眼看她娘和左小芙又要起争执,哭着摇摇头:“小芙,你回去吧。”
见着如今的左小兰,任何人都会觉得王翠认为她奇货可居不无道理。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肌肤近雪洁白,噙泪的妙目隐隐含着无限愁绪,因裹了脚而有些站不稳,微摇的纤细腰身如被微风拂过的柳枝。
左小芙碰了一鼻子灰,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她决定再也不管左小兰了。
虽然左小芙不来了,但树后又有了一位常客,是陈安,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悄悄来看左小兰。他有时候会捡起小石子砸向王翠,直到被王翠逮住了一次,被父母打得床都下不了才罢手。
两个孩子弱小无力的反抗没能拯救左小兰分毫。
开春了,左庆余打算重新开垦田地,当初分家时他得了一亩水田,如今正当水稻播种的时节。
左小芙听了他的计划雀跃无比,只要爹爹不出远门了让她干什么都开心。她庆幸从王翠那里学会了生火做饭的本事,每日都去田里给爹爹送自己做的饭菜,俨然是一个懂事的小大人了。
然而,嘉平十一年刚入夏就是接连不断的大雨。一个暴雨倾泻而下的夜晚,左小芙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接着是村长凄厉的喊声:“大伙起来,去山上避难。”
左小芙才迷迷瞪瞪地睁眼,就瞧见左庆余背了个包袱,拿一块油毡布裹着她抱在怀里急匆匆出了门往山上去。直到晨曦初照,她才看清山腰半坡几乎聚集了全村人,陈安和他父母在,王翠一家也安然无恙,每个人都露出悲戚的神色,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房屋田地。
左小芙先找到了自己的家,但如今只有房顶可见,她仰头看向爹爹。左庆余察觉到女儿担忧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摸着她的头安抚,只是眼神凄惶——那是在场每个大人都有的神情。每个人都逃得匆忙,只能带上轻便的值钱东西,屋里的存粮随水飘走,农田也毁于一旦。
几天后洪水退去,各人都回了只剩污泥的家,没过多久,全村开始挨饿。去县里求粮的村长带回来一个坏消息,神京以南的几个州县都受了涝灾,赈灾粮一时半会儿还调度不过来。
村民们没有办法,买的买,借的借。左庆余也天不亮就出门,左小芙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直直等到傍晚他才回来。左庆余进了门,神神秘秘地自衣襟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在女儿面前晃了晃。听见大米悦耳的沙沙声,左小芙开心地笑了,肚子也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左庆余生起火,煮了一拳头的米,他先舀了锅底的稠米到左小芙的碗里,而后才给自己盛了碗稀粥。
左小芙早注意到爹爹的区别对待,她曾提出爹爹应该多吃些,但左庆余总以自己已经吃饱了来搪塞她。所以这次她闷声不响地吃了半碗后,把剩下的半碗倒进左庆余的碗里,飞快跑到床上钻进被子里,打定主意不多吃了。
“吱呀。”
她听见门被推开,爹爹沉重的步伐声由远及近,接着床边凹陷下去,一只手隔着被子摸着她的脑袋。
“快起来把饭吃了。” 左庆余摇了摇女儿的肩膀。
“我吃饱了。” 左小芙闷闷道。
“爹爹也吃饱了,芙……” 他话还没说完,肚子就响起来,估摸着喝了几口米汤反而开了胃。
左小芙在被子底下缩成一团,一副誓死也不出来的模样。
左庆余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把女儿连人带被抱在怀里:“有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左庆余没有听到女儿的回答,但感觉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软乎乎的,细细小小的,易折的。
左小芙记得夏天葱葱郁郁的绿色,但今年却看不到,因为一切能入口的都被吃掉了。家家户户断了粮后上山挖野菜逮野物,这些吃完后便喝树叶煮成的苦汤,再之后是树皮,只是左小芙开始换乳牙了,她不太能嚼得动。最后是吃土,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吃了观音土,不过是晚死几天罢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在外面蹦跶着玩了,也听不见过去习以为常的鸡鸣犬吠声。以前村里许多户人家都有狗,后来都被吃了,曾经和左小芙并排坐着吃饭的王翠家的大黄狗也早就下了锅,左小芙听闻此事后很伤心,她很喜欢那条有着湿润的黑色眼睛的温顺大狗,想再摸摸它毛茸茸的狗头。
左小芙在饥饿中昏昏沉沉,偶尔会幻想自己如果跟师父离开的话,说不定已经成为武功高强的大侠,让爹爹和自己顿顿有吃不完的肉。
一声凄厉的喊叫混杂着哭声穿透耳朵,把左小芙从美梦中惊醒,她努力爬起来,贴近窗户,试图听见外面在喊些什么。
她的瞳孔渐渐聚焦,意识逐渐恢复,她听见了,外面喊的是:
“儿啊,我的儿啊!”
左小芙后来才听说是隔壁邻居的孩子饿死了。
当时的骚动很大,因为那是村里第一个被饿死的。
那只是第一个。
村长又去了一趟县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带回来了几麻袋粮食,够全村吃两三天。村子中心的空地上架起了大锅,熊熊大火煮着沸腾的米粥,全村还活着的人都来了。
左小芙久违地见到了陈安,他瘦了许多,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便狼吞虎咽吃着粥。她还见到了左小兰,只看她一眼,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左小兰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了,春天时含苞待放的美丽早已被饥饿摧毁殆尽,她领了一碗属于自己的粥,正要喝时,却被王翠拦住了。
“分点儿给你弟弟。” 她的母亲如此说。
左小兰只是静止了数息,而后沉默地,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粥倒了些给弟弟。
“再给你哥分一口。” 王翠看见一口气喝完粥的左继武,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左小兰像木偶似的,把自己的粥倒了一口给哥哥。
不远处的左小芙目睹了这一切,她咬了咬牙,捧着碗的力道重了几分。
此时,村长站在高台上,呼吁大家肃静,他看着有饭吃的村民,眼中欣喜,语气松快道:“大伙吃了这顿,再一人领两个芋头,都放心吧,县太爷不会不管咱们,官家也不会由着我们饿死。县里说了,撑过这几天,衙里的人和赈灾粮都会到,这灾啊,就过去了!”
村民们大都激动起来,欢呼着,更有甚者跪在地上直呼官家圣明,喜极而泣。
左小芙也觉得日后应该顿顿有饭吃了,开心了许多。她爹匆匆过来了,刚才,左庆余似乎一直在和一起跟村长去县里的年轻人说话。左小芙看了看爹爹,却瞧见他似乎并未像周围的人那样欣喜,反而微皱眉头。
但左庆余并未说些什么,只排队领了两人份的芋头,等芋头领光了,村长从县里带来的几麻袋粮食也见了底。
散场时,左小芙望着走远的比竹竿还细的左小兰的身影,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左小兰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在看她,转头深深回望对方。她从刚才起就黯淡的眸子终于有了些难言的情绪,她不舍地望着左小芙,直到被母亲拽着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