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芙哭着扑进爹爹怀里,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全蹭在他身上。在女儿刚入怀时,左庆余觉得是一副小骨架撞了过来,抱起来也比一年前轻了许多,又见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破衣裳,蓬头垢面的。他沉着脸抱着女儿站起来,注视着王翠,希望她能给个解释。
王翠嫁给左庆丰时这两兄弟就已分家,平日也就逢年过节才聚一顿饭的功夫,她对左庆余的印象只有老实话不多,傻啦吧唧的。
说他傻是因为自从左小芙她娘难产而死后,这汉子也不花心思另娶,只埋头打理一亩薄田来维持父女俩的生活,然而这两年赋税越来越重,他才去神京寻了份力气活儿干,多挣些钱。如今提前回来,估计也是为了左小芙。
想到这里,王翠心中冷笑,笑他居然把一个迟早要嫁人的赔钱货当个宝,将来他家成了绝户,田地房子还不都得归自己儿子。
面上,她把一切蛇蝎心思都藏了起来,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叔叔,你可回来了,你家小芙可难伺候啊。我把她好吃好喝地供着,像亲娘似的教养她,可你瞧瞧她把继武打成什么样了。我家继武当她是堂妹,不忍心还手,你家崽可是下死手打他啊!”
左庆余不理会她的长篇大论,只平静地道:“我哥呢?”
“大夫来了,大伙儿让让。” 左庆丰拨开一条路,村里唯一的大夫兼跳大神的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庆余,你咋回来了?” 左庆丰乍见了弟弟,被吓了一跳。
“哥,给继武看伤要紧。” 左庆余并未过多寒暄。
大夫仔细检查了左继武的伤势,松了口气道:“没啥要紧的,就是鼻子出血了,淤肿的地方用鸡蛋敷一敷。小伙子咋还躺着呢?”
左继武没辙,只好站起来。
“大夫,诊费我出。” 左庆余道,他看向王翠:“嫂子,继武的事儿先放一放。我给芙儿寄的冬衣呢?怎么她没穿着,倒是你家幺儿身上这料子看着眼熟,像我买给芙儿的。你有什么话说?”
王翠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她再怎么耍无赖,颠倒黑白,也不能说左小芙不愿穿暖和的棉衣,就爱穿一身破烂在冷风里晃悠,周围人又不是傻子。
左庆余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再逼下去,除了让王翠撒泼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此外,他也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带女儿回家。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芙儿我领回家了。散了吧大伙。”
他抱着左小芙进了屋,利落地放下门闩。
王翠阴沉地盯着紧闭的门,意外左庆余平日里闷声不响,吵架还挺能抓重点。
算了,能白使唤左小芙几个月,还白拿银钱和冬衣,呸,怎么想都是老娘赚了。
她一口唾沫啐到木门上,吆喝上丈夫和儿子回家了。
屋里的左庆余轻轻拭去女儿的眼泪,内心好不歉疚悔恨:“都是爹爹不好,让你受苦了。”
左小芙被爹爹指腹的厚茧磨得痒痒的,但无比贪恋这种触感,她眨巴着湿润的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不会再走了?别丢下小芙一个人。”
左庆余眼角也有泪沁出,他无比郑重地承诺:“不走了,爹爹再也不离开我的芙儿半步。”
次日,左小芙翻出家里用剩下的香烛,打算去鬼娘娘处还愿。她昨晚睡前想起鬼娘娘的吩咐,忍着睡意盘腿坐着默念了一遍口诀,但小腹只有若隐若现的微热,与昨夜在山洞时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她微感失望,旋即马上收拾心情准备出门,忽的想起陈安说不定也见过鬼娘娘,便先绕路去了他家。
左小芙远远地就瞧见了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的陈安,跑到他家篱笆前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地说:“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陈安犹豫着不敢靠近她,因为一般这都是陷阱,如果贸然靠近可能会被塞条毛毛虫,直到左小芙再三催促,鼓着脸快要生气的时候他才磨蹭着向她走了几步。
“上次有碰到女鬼吗?”
陈安闻言,先是四下张望有无人偷听,才压低了声音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上次他偷偷从跳大神的那里“借”了桃木剑,本想召集伙伴一起捉鬼,但那些胆小鬼各个一听要半夜去湖边,要么嫌冷要么害怕,都拒绝了他,无奈之下自己一个人便去了。
他兴奋地带着点小骄傲地道:“我跟你说,但不许告诉别人。我遇见了一个武林高手!”
“哈?” 左小芙愣了一瞬,问道:“你说的是不是特别好看,凉凉的,说话阴森森的,但实际上心地很好,还—”
“传我仙家口诀。”
“赐我武功秘籍。”
两人面面相觑,一句仙法一句秘籍地争论起来。两个小孩吵吵嚷嚷地进了林子,向山洞走去,才刚走到镜湖边,一个女人便从天而降,飘然而至。
“你们两个小鬼大清早就扰人清净。”
左小芙和陈安怔怔地看着女人的脸,都忘了说话。
阳光下,她的美霎时让镜湖失色。她的肌肤娇嫩如白玉兰,姿容绝丽如谪仙。
左小芙先反应了过来,扯着陈安扑通跪下。陈安这才清醒,高呼师父。左小芙却踌躇了,因为她发现“鬼娘娘”好端端站在阳光下,而且还有影子。
陈安臭屁地瞥了一眼左小芙,以示自己的胜利。
“您不是鬼呐?” 左小芙弱弱道,她有些忐忑,害怕触怒了恩人,又忍不住剜了一眼陈安,要不是这个臭小子,她也不会先入为主地把人错认成鬼。
女人丹唇微扬,皓齿如贝:“我可从没这么说。”
陈安插嘴道:“我就说吧,师父是武林高手,绝世大侠。”
是啊,她可是随便就能击退王翠一家子的高手。左小芙眼睛立时亮起来,雀跃道:“那您传我的口诀是武功秘籍呀!”
女人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你们俩可有依言修行?有何感觉?”
左小芙有些苦恼道:“肚子有一点点点热吧,不过也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她的食指和大拇指相互轻点,分开的距离几乎没有一根头发丝的粗细,用来展示她心目中的一点点点有多少。
陈安也不甘示弱,但似乎有些中气不足:“我也差不多。”不过又倔强地加了一句:“不过比左小芙多一点点点。”
女人叹了口气,眉间似有一抹轻轻的哀愁:“算了,我也没期待在这小村子里能有……”
她没说完后面的话,而是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小子,你什么时候成我徒弟了?多少天才跪着求我,我都不稀罕看他一眼,你个乡下土娃子想得倒美。”
女人双掌一拍,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既然你们两个都说有一点点点的感觉,那么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改命的机会。”
她踱步至近处的一片竹林,手臂轻轻一挥,广袖如蝶翼般舒展。
左小芙确定自己没有眨眼睛,但两根两尺来长的翠绿竹棍已然滚到她与陈安脚边,两端切口平滑,放佛利刃劈就。
“两个人比试一场,谁能入我的眼,我就起了收徒的兴致也不一定。”
闻言,左小芙与陈安俱是兴冲冲地捡起棍子准备打一场。
两人相距不过几步,无比认真地看着对方。先按耐不住的是陈安,他向前冲了两步,执棍刺向左小芙,后者连忙在地上滚了半圈,堪堪躲过。陈安趁胜追击,举起竹棍劈了下去,他没想真打她,估摸着这力道打在她身上连个红印子也不会起。
女人轻皱眉头,正想叫停这可笑的一幕,却见左小芙将棍尖上挑,打偏了对方的攻击,半伏在地上用棍一扫,敲在他小腿肚上,陈安一个趔趄,而左小芙趁他稳住姿势的时机,立马站了起来。
陈安正要说她两句,陡然见到左小芙双手持棍对着他,平日里圆圆的杏眼眼角显出几分向上的弧度,平添了几分锐意。陈安也调整了姿势,认真道:“待会儿打疼了不许哭。”
左小芙没有开口,以主动进攻回答了他。
女人百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看着两个小鬼棍棍相碰,打得热火朝天。看得出来,两个小孩都尽了全力,但随着时间流逝,果然是女孩儿的体力先败下来。左小芙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每次还没吸够气,对方的攻击就迎面而来,让她只能狼狈抵挡。
左小芙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手臂也使不上力,哪怕举起竹棍也挡不住陈安的攻击,被狠狠打中了肩膀,她一个屁股蹲儿摔到了地上。
“投降吧,小芙。” 陈安如此说。
左小芙挣扎着站起来:“我不。” 她再次进攻。
陈安早知道她的脾气比村里所有驴加起来都倔,但看她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又心生不忍,于是狠狠发力打偏她每一次的攻击,只打竹棍不打人。
“你平时跟我打架,都在让我是不是?” 左小芙一边冲向他,一边愤怒地喊道。
“我怎么可能下狠手打姑娘家?虽然你只能算半个。”
左小芙停下了攻击,大口喘气,她的手臂在发抖,汗水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在这一瞬间,左小芙福至心灵,她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衣服上,重新握紧竹棍。
她闭上眼睛,轻喃女人教她的口诀,竭力去回忆那团热是如何在那只冰冷的手的引导下游过身体的每一寸。
陈安见她还要挣扎,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等着。
倒是刚刚还一脸无聊的女人陡然睁大了眼睛,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左小芙。
那团热不知是不是因想象而生,但左小芙的确感受到了那团火焰般的东西存在于体内,蔓延开来,所到之处,身体的酸麻疼痛竟有所缓解。
她的手臂不再抖了。
她睁开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对手。
“受死吧!陈安!” 左小芙脆生生喝道,举棍冲了过去。
陈安感受到她成倍增长的莫大怒气,觉得有些冤枉,手上却是不停,横棍欲挡住她的进攻,岂料双棍甫一碰撞,手竟痛麻无比,不由得后退几步。攻击不断从各个方向纷至沓来,陈安被逼得连还击的机会都找不到,体力被迅速消耗。左小芙却如有神助,愈战愈勇。
“投降!” 左小芙又把陈安逼得后退一步。
“投你的头!” 陈安急着喊:“有种停手,让我也用秘诀。”
左小芙立时停了手,郑重地点点头。
陈安立刻学着左小芙的样子轻念口诀,但那晚女师父让他感受到的热却一直不出现。他焦急无比,汗水直流而下,耳朵变得通红。
他撒谎了,在左小芙说她独自练也能感觉到热的时候,实际上这段时日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试了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陈安沮丧地放弃了尝试。左小芙一直在等他,见他睁开眼睛,兴冲冲地道:“好了吗?好了我们继续。”
“不必了。” 一直沉默的女人打断了他们:“他不行。”
左小芙一脸疑惑,正要问时,女人抬手制止了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左小芙,她问道:“我可以收你为徒。”
左小芙闻言,立刻不再纠结胜负,扔飞了棍子蹦到女人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大声喊道:“徒儿左小芙拜见师父。”
女人点点头:“有你这个收获,也算意外之喜。我今日就要离开,你也跟我一起走。”
左小芙刚刚还雀跃无比,乍听了这话,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师父,您不住在山洞吗?离开是去哪里?”
“我看起来像是住山洞的野人吗?师父自然是有隐情的。” 女人没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反而问道:“你,跟我走吗?”
“师父,远吗?如果晚上不能回家的话爹爹会操心的。” 左小芙的心中,离开,最远就是去神京,走路要好几天。
女人发出一声嗤笑:“远,非常远,用你的小短腿儿走过去要十年。”
左小芙愣了半晌,低着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良久,双手绞紧衣裳下摆,咬着牙道:“师父,那我,我不去了,我要和爹爹在一起。”
女人明眸微眯,衣裳和秀发无风自动。
莫名的威压笼罩在场两个小孩儿。
跪着的左小芙心中顿时爬满了恐惧,惊得她张大了眼睛,双唇不停颤抖。连从刚刚起就一脸伤心的陈安也瘫坐在了地上,撑着地的双臂不断打颤。
女人蹲下来,如雪洁白的的手扼着左小芙的双颊,贴着她的脸说道:“你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吗?无知村童。”
左小芙害怕得牙齿打颤,但还是重复道:“我爹爹在,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我不能和师父走。”
“左小芙。” 女人平静地问道:“你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左小芙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未来难道不是和爹爹永远住在村子里吗?
“再过几年,你会嫁人,生子,你的崽子们在泥里打滚,而你皮肤松弛,大腹便便,整日不是在厨房照顾孩子,就是在床上伺候丈夫,然后呢,你会变得更老,满脸皱纹,身形伛偻,然后死去,过完你可怜又可悲,比虫子还不如的一生。”
女人平静的话似乎仅仅是在陈述事实,她看着面前尚且幼小可爱的女孩,已经为她的一生下了判决。
左小芙听不懂,她只知道要去一个再也见不到爹爹的地方,要离开家,离开村子,离开镜湖,沿着村口的路走十年才能走到的地方。
左小芙不愿意,如果要离开爹爹,她宁可不当大侠了。
女人见她一脸呆滞,起身叹了口气:“终究只是个无知的,不堪造就的小孩儿罢了,即使你能…… 也不过如此。”
她转身拂袖而去,转眼间,仿佛仙鬼灵精般消失了踪影,只有一阵清风骤起。
那阵风拂过了左小芙。
她隐约听见了一句耳语,因轻缓而显得温柔。
“要是哪天后悔了,就来屏城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