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倾天盖地,一支马队疾驰在雪域高原。马蹄劲烈踏地,似马上人一般心热情切。
军营,
铜鼎喷溅出的火星子与巴掌大的雪花在黑夜交互缠绵。
大帐内,一只手在到处抚摸。
只见,他一会儿抚着空荡荡的床榻,一会儿攀援石柱,一会儿又揉着虎皮大椅,手背上布满了狰狞恐怖的火烧疤痕。
那人就这么自顾自的在这间华美的寝帐中留恋婆娑,踏出一步似乎就剜他一口心般。
帐房中炉火鼎旺,映出他手持香烟,跪拜在地的影像。
香烟袅袅,被他插在床旁一只小巧铜炉中。铜炉旁放着一双男式旧棉鞋。帐房外突然吵杂起来,但是不妨碍他下面的动作,竟趴在地上,痴迷地吻了吻那双鞋的鞋面。
外面传来焦躁的呼唤声,“行医!行医!”
那人不为所动。
“行医,将、将军。”
“快出来看啊,是南征的将旗!是将军,大将军回来了!”几十名士兵在帐房外激动地呐喊。
突然,厚重的棉帘被人一把掀开,从帐房里穿出来一个黑影,从他们眼前疾奔而去,士兵们不由得一惊,反应过来时,却见那人已经赤着脚奔跑在雪地里,正是雪雕族行医,提兰。
只见大营外,闪出一批黑马银甲战士,木栅大开,来者通畅无阻地进入大营,向提兰方向奔来。
监视领地的雪雕王早已发现了一只快骑,如同一只黑蜈蚣般蜿蜒在峡谷中,行进间却快如闪电,它报告给放哨人,放哨人正要吹响号角、准备应敌时,突然发现有一面红旗隐隐振荡在黑夜中。
好像是南征的将旗!
再三确认,直到望远镜看清为首者的面容,顿时豁然大悟,急急打开木栅,通报全军,跪倒在地,迎接归来者。
且看,来人皆背负金弓腰带冷箭,骑在狂飙战马上,银盔续红缨、寒雪覆血铠,英姿飒爽。
提兰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汹汹彪马向他奔来,一时间愣在原地,忘记要行礼跪安,直到为首者停马在他身前,将缰绳抛给侍卫,一眼也不看他,带着部下径直而过时,他才恍惚过来。
他赤脚站在雪地里,努力平复心绪。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提兰耳尖一动。
一名侍卫走到提兰身后,抱拳大声禀告:“行医,大帝招你。”
提兰回头,道:“嗯,我听见了。”
侍卫一愣,不明所以,继而大声笑道:“大人真会开玩笑,都将军大胜归来,不仅带回捷报,连带着也把行医的耳疾治好了呢。”
提兰满头黑丝飘荡在雪风中,抬起眼,环视四面八方的雪山,苦笑道:“治好又怎样呢,听不清未必是件糟糕的事情。在这雪山深处苟活的人,一身本领、一腔痴情才会招致杀身之祸吧。”说罢,垂低眼眸,抬起赤红的脚就往帝营走。
“行医到!”
侍卫为他掀起一侧棉帘,一大股暖香扑来,提兰拔脚进去,快速在角落跪下,头磕在地上,小声道:“行医提兰,拜见大帝。”
“来来来,提兰,上前来。”说话的却是雪雕族帝后,整座帝营人人静默不语,听其吩咐。
提兰:“是。”便低着头,如家犬般乖顺的匍匐向前进,眼珠却左右扫个不停,将站立在两侧的人的鞋子形状看个清楚。
毡毯上也跪着许多人,提兰一一绕爬过他们。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沾满雪花的战靴。
那人也跪倒在地,银质战靴上刻着一对鳄鱼,提兰立刻停在他身后,手向前拜地,左手有意碰到那人的靴底。
“都大将军南征两年,身经百战,苦留江南。虽然也有随行的医师,但是战事紧急,疗伤未免粗糙,大伤小病的堆积,如今好不容易归来,定要好好检查一番。”帝后高坐宝座,朗声道。
提兰俯身去听,手上却不老实。
他身后身旁都跪拜着许多人,人挤人,他的手便悄无声息地伸进前面那人的战袍摆底,一下一下地弹碰那人的靴子。
那人被惹烦了,脚一别,躲开他。
提兰嘴角一歪,手又探了上去。
帝后继续道:“提兰医术高明,近来我夜间批阅奏章,眼前不时昏花模糊,多亏提兰为我针灸。”
提兰勾首不语,手上继续‘调戏’那人,那人脚越缩,他手越往前探。终于,那人忍不住了,微微侧脸,斜瞪了他一眼。
“帝后为我雪雕圣族操劳,辛苦爱妻了。”帝座上方传来浑厚的声音,大帝握住帝后的手,面向群臣,道:“都恋一。”
那人正在瞪提兰,忽然听到大帝唤他,急忙回头应答:“末将在!”
大帝道:“你退下吧,今夜已晚,战事明日军师会过问你。”
“是!”
“既然帝后大力推荐提兰,那让提兰跟你去吧。”
都恋一闻言像被针叶刺挠了一下,全身一哆嗦,忍不住激声道:“大帝!末将刚刚回营,多有疲乏,今夜就不劳烦……嘶! ”突然,他的脚踝被那人一把抓住,即使隔着银制战靴,他仍能感觉到那人下手力道有多凶,自己的脚被狠狠的往后扯了一把。
那里还有伤……
这一下痛得他嘶出声来,要死!他恨不得立刻抽出匕首砍下那人的胳膊!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身后跪着自己亲信将士,这两侧站着那么多权臣重股,更何况上面坐着的那两位。
他假装无事,轻吸了一口气:“不劳烦行、行医了。”
脚踝处的力道更狠了。
都恋一忍着痛,等待回复,冷汗在他银盔里酝酿。
大帝没有再说话。
金光晃动,大帝走下雄鹰宝座,起驾回寝帐,经过都恋一时停住脚步,抬手摁住他的肩头,温慈的说:“不必紧张,一起走吧。”
都恋一微微回首,看见一只劲力十足的手搭在自己左肩上,如鹰爪般粗利的指节上,带着一枚硕大、血红色的圆形宝石戒指。他神情微松,道“是。”
“提兰也跟着。”大帝松手时瞥了一眼提兰。
提兰强忍着欢欣,快速答道:“是!”
都恋一敞开腿,端坐在虎皮大椅上,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提兰半跪在地上,脱下都恋一的战靴。
不愿意也不行,提兰什么话也不说,双手拿着一个洗脚用的铜盆,就站在帐房中间一动不动,领班侍女对着他苦口婆心外加阴阳怪气的一通劝,一帮魁梧将士摁着剑站在都恋一身后不知所措。
“出去。”
将军发话了。
领班侍女向都恋一抛来怀情目光,果然将军是会怜香惜玉的。都恋一鬓边粘雪,淡漠的蓝色眼睛看着提兰的背影,道:“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明明是看着提兰说的,但是提兰的神情却无比得意。领班侍女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刚想开口:是您出去,没听见将军说了不想说第三遍吗?
忽然,将军道:“算了,你们出去吧。”
领班侍女……??
“是。”走出营帐几十步了,那领班侍女还在嘀嘀咕咕。
话说,提兰年方十七,却是雪雕族几百年不遇的绝等医师,他打眼一看他人的外皮,就知道这人的内里气血,以此推算判定此人的命数。故,当他脱下都恋一的靴子,有些焦躁地抹下他两只白袜子后,一时有些愣住。
那人一直在躲他,他拽着他的袍子,就着雪光瞅他一眼,他甩开手走人;他巴巴地用眼瞥他,那人只回他一只冷眼,别着脸,就大步往前走。
现下,终于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脚。
脚踝上缠绕着一片青纱,干了一片的紫色血肉黏在纱布上。似乎这个位置,又被自己拽了几下,再次出血,鲜艳刺眼。小小的黑色伤疤一个接着一个覆盖在白净的脚面,横错交织,让这个接连带来八次捷报、声震雪山九族的大将军的神圣光辉既暗又明。
提兰单膝跪地,握住都恋一的脚就忘我地观察着。
下士在给都恋一汇报军情,“副将军的书信已经在将军回营前,”突然瞥见这一幕,不禁卡住,“呃,就送,送到了,大帝帝后也已经过目了。”
手中的脚突然缩了一下,提兰反应过来,抬眼看都恋一,抿嘴微微一笑,而后轻轻把他的脚安放在软狐小踏上,将水壶里的热水和一旁盆里的雪水混合,一并倒入铜盆中,用手试了三次水温,才把都恋一的脚放进去,用布沾水擦拭。
都恋一不理会提兰,只听下士禀告他离开后的南兵情况,似乎出现了一只民兵队伍,是由汉人贼寇自发组成的。
“那些汉人很多都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一直都四处流散躲藏,不知何时招惹上了他们,竟公然与我们作对,今日又从营地里抓到了一个婢女,脖子断了一半也不肯承认,最后还是我们的细作买通了当地的亭长,献上来她的通缉肖像,才得以察明。”
“我们攻打他们的家乡,哪怕官家为政不公,他们也会为民为亲献出一己之力。”都恋一道,“婢女,女流之辈中也多有英者。暂且防范吧,这种事只会人人传而多之。”
突然,都恋一意识到旁边的人沉默到诡异。
快速斜眼一瞥。
那人头发散乱的披在背上,正低头专心为自己拆解纱布,青灰色的棉袍下露出一双红肿的赤脚,袍底还淌着雪水。
都恋一沉默地看了一眼,便飞快挪开目光。
又过了片刻,他若无其事地四处扫视,发现床榻上放着一张小毛毡,便抬眼去看亲信,却发现他的亲信阿岁山正在微笑地注视自己。
都恋一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阿岁山便立刻走到床榻前,拿到那个小毛毯。
都恋一不由得惊奇,觉得自己是不是心绪太外放了,被部下天天跟着,怎么成了自己肚里的蛔虫?
阿岁山拿到了毛毯,站回原地,再次微笑地看着他。
你,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吗?去啊。
阿岁山安静地看着他,微笑,又点了点头,继续微笑。
都恋一一阵无语,把头闪电般的一甩,要是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个什么意思,还以为他突然癔症了,但是阿岁山立刻收到指令,向提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