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轩”合作搁浅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林溪的心湖,最初是冰冷的窒息感,随即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她独自在工作室里坐了许久,窗外明媚的秋光此刻却失去了温度,连空气中熟悉的矿物与漆料气息,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滞闷。
她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地摔东西,只是沉默着。
那种挫败感并非源于失去一个项目本身,更多的是源于一种无力
——她的专业、她的心血,在根深蒂固的偏见和资本的微妙压力面前,竟然如此脆弱。
她精心构筑的、依靠技艺和专注维系的宁静世界,被外界的蛮力轻易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显示着苏晴几分钟前发来的询问消息,问她与“雅集轩”的沟通结果如何。
林溪看着那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回复。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混杂着屈辱和失望的情绪哽在喉咙里,让她不想言语。
就在她准备放下手机,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工作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来电铃声打破了工作室的沉寂。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陈教授。
陈教授,林溪的硕士导师,非遗传承领域的泰斗级人物,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为人儒雅谦和,看待事物却通透深远,在学界和收藏界都有着极高的威望。
他是引领林溪走入陶瓷修复大门的恩师,一向惜才爱才,对林溪这个关门弟子更是寄予厚望。
这个时候,陈教授怎么会突然来电?
林溪心头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仿佛导师就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接起了电话。
“老师。”她轻声唤道。
电话那头传来陈教授温和而沉稳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节奏:
“林溪啊,在工作室吗?”
“在的,老师。”
“嗯。”
陈教授应了一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
“我刚才,和文物局的几位老朋友喝茶,偶然听到些闲话。
说是‘雅集轩’的李老板,似乎对你有些……误解?”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
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传到老师耳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愧疚涌上心头,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
“老师……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合作……确实暂时搁置了。”
她简单地将李总电话里的说辞复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但其中的潜台词,陈教授这样的人精,一听便知。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只能听到陈教授平稳的呼吸声。
林溪几乎能想象出老师此刻微微蹙起眉头,睿智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光芒的模样。
“荒谬。”
良久,陈教授吐出了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看透世情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否定。
“就因为这些捕风捉影、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陈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诮,
“他李老板做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师,我……”
林溪想说什么,却被陈教授温和地打断。
“林溪,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自责。”
陈教授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慈和,
“你的专业能力、你的人品心性,老师比谁都清楚。
不是你不够好,是有些人,被浮华迷了眼,忘了根本。”
他继续说道:
“我们做非遗传承的,守的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传的是民族文化的根脉。
这份事业,靠的是真才实学,是沉得下心来的定力,不是靠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和所谓的‘吉利’就能支撑的。
他‘雅集轩’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那这个合作,不要也罢。”
陈教授的话语,如同温润的玉石,一点点熨帖着林溪心中褶皱的委屈。
他没有空泛的安慰,而是从更高的格局和价值观上,肯定了她的选择和坚持。
“可是老师,”
林溪还是有些担忧,
“这个机会对工作室来说很重要……”
“机会?”
陈教授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
“林溪,你要记住,真正有价值的机会,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共同理念之上的。
一个因为无稽之谈就轻易放弃你的合作伙伴,本身就不值得珍惜。”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笃定而从容:
“至于‘雅集轩’那边,你不用担心。
李老板这个人,我还有些交情。
他或许一时糊涂,但还不至于糊涂到底。”
林溪愣住了:
“老师,您……”
“好了,这件事交给老师。”
陈教授没有多做解释,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安心做你的研究,修复你的瓶子。
外面那些风风雨雨,吹不进你这间工作室的门。”
说完,陈教授便结束了通话,没有给林溪再多问的机会。
林溪举着已经传出忙音的手机,怔怔地站在原地。
老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股强大而温和的力量,仿佛在她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恶意和压力都隔绝开来。
她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那个被周砚修复好的素白茶杯上,又移到那件等待她继续工作的元代青花梅瓶上。
冰冷坚硬的瓷器,此刻却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是啊,她守护的是跨越千年的器物,传承的是不灭的匠心。
这份事业的重量,岂是几句流言蜚语、一两个商业合作就能撼动的?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滞闷和委屈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晰的坚定。
她拿起工具,重新投入到修复工作中,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无比清醒和专注。
……
几乎是在陈教授挂断与林溪通话的半小时后,“雅集轩”老板李总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堆起恭敬的笑容,接通了电话。
“陈老!哎呀,什么风把您的电话吹来了?
您老最近身体可好?”
李总的语气带着十二分的热情和谦卑。
电话那头,陈教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李老板,客气了。我身体尚可,有劳挂心。
今天冒昧打扰,是为了我的学生,林溪。”
李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
“林……林小姐?陈老,您是说……”
“听说,你和林溪之前谈的那个合作,有些波折?”
陈教授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让李总瞬间感到了压力。
“这个……陈老,您听我解释,”
李总额角渗出细汗,急忙道,
“主要是我们内部评估,觉得林小姐近期……
嗯,个人事务可能比较繁忙,怕影响到项目进度……”
“个人事务?”
陈教授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李老板是觉得,我陈柏年的关门弟子,连公私都分不清楚?
还是觉得,她那个非遗传承工作室的招牌,以及她亲手修复的那些国家认证的文物,还比不上一些道听途说的流言更有分量?”
陈教授没有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总的心上。
他提到的“国家认证文物”、“非遗传承工作室招牌”,都是在提醒李总,林溪背后所代表的,是官方认可的专业权威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不敢不敢!陈老您言重了!”
李总连忙否认,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我绝对没有质疑林小姐专业能力的意思!
她的技艺和理念,我们都是非常钦佩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陈教授的声音依旧平稳,
“是担心她那位从事殡葬行业的男友,会给你的品牌带来‘晦气’?”
李总被直接点破心思,顿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陈教授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几分惋惜和不容置疑的告诫:
“李老板啊,我们做文化产业的,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目光短浅。
殡葬行业,同样是社会运转不可或缺的一环,承载着对生命的最终尊重。
周砚那个年轻人,我虽未见过,但听林溪提起,是个极专业、极通透的孩子。
他能在那个特殊的岗位上行得正、立得直,赢得尊重,恰恰说明了他的不凡。
你用那些市井愚妇的偏见来衡量他,甚至因此否定林溪的价值,岂不是本末倒置,自降格调?”
他思索了一下,给出了最终,也是最有力的一击:
“我今日打这个电话,并非要以势压人。
只是作为林溪的老师,不忍心看到一颗好苗子被无谓的琐事埋没。
至于合作与否,自然还是由李老板你自己权衡。
只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雅集轩’能有今天的口碑和地位,靠的是对文化的敬畏和坚守,而不是对虚无缥缈之物的恐惧。若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你这‘雅集’二字,恐怕也当得有些名不副实了。”
说完,陈教授便客气地结束了通话。
李总举着手机,呆立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陈教授的话,如同暮鼓晨钟,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回想起林溪那份扎实的方案和她修复作品时专注沉静的气质,再对比自己因为几句流言就轻易动摇的决定,脸上不禁一阵火辣。
他猛地抓起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几乎是吼着对秘书说道:
“通知下去!之前暂停的与林溪工作室的合作项目,立刻重启!
不!我亲自给林小姐打电话道歉!
立刻!马上!”
放下电话,李总瘫坐在老板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陈教授说得对。
与林溪合作,提升的是“雅集轩”的文化格调,而绝非相反。
之前的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
当林溪接到李总那通语气无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道歉和重启合作邀请的电话时,她正在为梅瓶描绘一道极其细微的纹饰。
她平静地听着,没有欣喜若狂,只是淡淡地回应:
“好的,李总,我知道了。具体细节,我们后续再沟通。”
挂断电话后,她放下手中的画笔,走到窗边。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透过古老的窗棂,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院子里那棵叶子金黄的银杏树,心中一片宁静。
老师的庇护,如同参天大树的浓荫,为她挡住了突如其来的风雨。
而她知道,真正的成长,终究需要自己扎根深处,变得更加坚韧。
这场风波,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所守护之物的价值,也让她更加珍惜身边那些无声却强大的守护力量。
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回工作台。
那里,才是她的战场,她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