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泠音亭总带着些潮湿的水汽,檐角垂落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空谣剑穗扫过青石的细碎声。穆容冲坐在亭中石凳上,指尖拨弄着琴弦,广陵散的调子被他弹得三分凛冽七分缠绵,最后一个泛音未落,白衣已掠过长桥。
空谣执剑而立时,裙裾上还沾着带露的桃花瓣。她手腕轻转,长剑在晨光里划出半道银弧,正是空寂剑法的起手式"云遮月"。剑尖点地时带起三两点水花,穆容冲的目光落在她挽剑的指节上,那里有一道伤口——是之前她为他摘峭壁上的灵芝,被碎石划破的。
“今日的‘流风回雪’,比昨日快了半息。”穆容冲放下琴弓,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温煦。他指尖在琴弦上虚按,模拟着她方才转身的弧度,空寂剑法的第七式“回风”需以腰腹发力,他曾在空谣练剑时,状似无意地替她按过腰侧的穴位。
秋日的雨丝斜斜织着,泠音亭的青瓦被洗得发亮,檐角铜铃在风里轻颤,声音里总裹着些化不开的湿意。穆容冲指尖按在琴弦上,《平沙落雁》的调子被他弹得忽快忽慢,像空谣剑势里藏着的犹豫。
白衣掠过长桥时,剑穗上的银铃与亭角铜铃撞出叠音。空谣执剑旋身,“云遮月”的起手式依旧清寂,剑尖点碎水面倒影,却在第七式“回风”转腕时,刻意慢了半拍。
穆容冲的目光从琴弦移开,落在她绷紧的肩线。六个月来,他对她的剑势从生涩到熟稔,从“流风回雪”的婉转,到“星垂野”的沉凝,空寂剑法的脉络早已在他心中勾勒成形。可唯独最后一式“归墟”,总在她收剑的刹那,化作亭外飘散的雨雾。
空谣收剑入鞘,脸颊泛起薄红:“阿冲,你弹琴时为何总是走神?”她走到石桌旁倒了一杯凉茶。六个月来,他们总在辰时相聚,她舞剑,他弹琴,偶尔他会替她拂去发间落的花瓣,她会把温热的点心推到他手边。
可今日的琴声里藏着些不同的东西。当空谣再次起势,重复到第六式“星垂野”时,穆容冲突然按住了琴弦。
“阿谣,”他抬眼望她,眸子里的温柔像淬了冰,“这式你已舞过十遍了。”
空谣捏着剑柄的手指猛地收紧,剑鞘上雕刻的云纹硌得掌心生疼。她知道他在等什么,空寂剑法的最后一式“归墟”,是她师父东洲神尼亲传的绝学,剑势如潮涨潮落,最能体现空寂派“寂中生有”的真意。可她总在这时收剑,像被无形的线拉住。
“师父说过,‘归墟’不可轻意示人。‘归墟’是空寂派的根,不可轻传。”她低下头看着青石板,声音轻得像叹息。六个月前,她也是在这里,被他堵在亭柱旁,他说,“阿谣,你的剑比空寂山的雪还冷,可我偏想焐热它。”
穆容冲起身时带倒了琴凳,弦断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逼近一步,袖风扫落了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碎裂的声音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阿谣,你我朝夕相处六个月,我们之间的情谊,在你眼里竟只是外人吗?你舞剑我弹琴,岁月静好,幸福绵长。难道在你心里,终究抵不过一句‘不可轻传’么?”他的话语里多了一些逼问的意思,这让空谣突然觉得他很陌生,跟曾经那个对自己温言软语、耳鬓厮磨的穆容冲简直判若两人。
空谣后退半步,后腰撞在亭柱上。他眼里的急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这不是她熟悉的穆容冲…那个会在她练剑后替她暖手,会把她冻红的手揣进怀里的男人,此刻的眼神里藏着她看不懂的焦灼,像一头饿狼盯着最后一块肉。
“阿冲,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解释,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听见他快步走近的脚步声,却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怎么回事?”穆容冲的手按在她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语气里的急切倒像是真的,“你哭什么?”
空谣摇摇头,攥着他的衣袖直起身,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阿冲,我好害怕。”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哭得梨花带雨,她怕的是他方才眼里的陌生。
她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穆容冲皱眉的瞬间,空谣清楚地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耐。可那情绪快得像错觉,快得像雨打芭蕉,下一刻他已把她搂进怀里,声音又变回了往日的温柔:“傻丫头,你怕什么?有我在。”
她把脸埋在他衣襟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这香气曾让她心安,此刻却觉得遥远。“我怕你学会了最后一式,就弃了我了。”她喃喃道,手指抠着他腰侧的玉带,“到时候空寂派也容不下我,我该怎么办…”
女人…女人真是个难懂的东西!穆容冲心道:难道你离了我,便不行了吗?你的世界难道只能装得下一个我吗?为什么女人总是执着于小情小爱的游戏?!我的心里装着的,是权利、整个武林、整个天下!
真是烦死了!笨死了!没有一点主见、没有一点意思!烦不烦啊?我好想弄死她啊!
“阿谣,你胡说什么呢。”穆容冲打断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等我学会了最后一招‘归墟’剑法,就带你一起去看荷花,好不好?”
“阿冲,你变了,你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温和的人了…”空谣低着头,声音轻如蚊蚋。
穆容冲听了她的话,终于忍无可忍,连演深情都懒得演下去了:“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老子一直都是这个德性!你突然发什么疯呢?装什么可怜呢?哭个什么劲呢?怎么这么有趣啊——哦,你不要以为老子说你有趣是在赞扬你呀,老子这是明褒暗贬哦~哎呀呀,不知道你这个文盲能不能听得懂人话呀?啊哈哈哈哈哈…”
空谣的手腕被穆容冲捏得生疼,他一路紧扣着她的手腕,把她一直拽到街上。
街上小贩的幺喝声、孩童的嬉笑声都像隔着一层水,雨巷里的青石板滑溜溜的,就像她此刻的心。
“好痛!阿冲,你抓疼我了!你…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了?你发的那些誓言,难道…难道都是骗我的吗?”空谣挣扎着,声音被雨丝湮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娶你?”穆容冲猛地甩开她的手,一掌拍在街角旁边的墙壁上。青砖碎裂的声响里,他的怒吼像惊雷炸响,“笑死人了,你们空寂派的女子都这么不知礼义廉耻么?老子不过说了几句甜言蜜语的玩笑而已,这就勾得你忘了清规戒律了?”
“你就这么想嫁给我?你的世界里除了我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么?我还当空寂派出来的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尼姑,结果你他爹的随便撩一下就没完没了?老子只不过是随便哄哄你、逗你玩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烦死了!真搞不懂你是如何想的!不仅投怀送抱、还把这些个鬼话奉为圭臬了?”
“哦~我明白了~因为你被身为江湖美男榜第三名“奇绝公子”的我给迷住了,再加上你们空寂派都是女修,所以…你才会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我、纠缠我~”
“呸!下贱胚子!滚开!你算哪根葱啊?烦死了!你信不信老子一巴掌把你钉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我告诉你!这种爱来爱去的游戏,老子早就玩腻了!”穆容冲失控地对她吼道。
笑死人了。穆容冲心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愚蠢的女人,老子说两句好话就跟狗叫似的,怎么始终都有女人这么容易就上钩啊?真没意思!笨死了!一群夯货!
想罢,穆容冲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个东西,是个拈花惹草、败絮其中的王八蛋。自己之所以辱骂这个女子,大概是因为内心空虚寂寞。然而,他又不想被别人打扰,可是有时候却矛盾地需要一点点爱…他享受着一种把对方呼之则来,挥之即滚的快乐,又极度厌恶被人束缚与纠缠。
空谣被他吼得僵在原地,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肉。他骂她下贱,那些恶毒的字眼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五脏六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说她只是太爱他,可眼泪堵住了喉咙。六个月来的耳鬓厮磨、那些深夜里的私语、他曾描摹过的未来,原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不过只是一场画地为牢、镜花水月的意外。
空谣被他骂得浑身发抖,泪水糊住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想去拉他的衣袖。可她的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袖,穆容冲就猛地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巷边的石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空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震痛,还没等她缓过神,穆容冲已几步冲上前,飞起一脚把她踹翻在地。
雨声格外刺耳,捱了穆容冲一记窝心脚的空谣咬咬牙,竟忘了哭泣,整个人呆呆地怔住了。
她的嘴角渗出了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容冲,终于,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滚落,混着雨水滑过脸颊,带着火辣辣的疼。
“怎么,捱了这一脚你不服?嗯?哦哟~这么不听话呀?那老子就打到你听话为止!还装可怜?!靠!你信不信老子弄死你呀?嗯?!”穆容冲眼底的怒意更甚,他还没有解气,又抬脚狠狠踹在她的小腿上,然后用力左右碾踩。
空谣本就站立不稳,这一脚直接让她彻底跪倒在雨水里,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好痛,好痛啊!
不,我不能哭…我不可以惹恼阿冲,只要我忍住不哭,他消了气之后一切都会好了,他还是我深爱的那个阿冲…
空谣好想哭喊,可是她担心这样会让穆容冲的脾气再次发作,这样不仅会怒火攻心,甚至还会走火入魔!
她闭上眼睛,默默忍下疼痛,一声不吭。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雨水里的她,语气里满是鄙夷,“你为何不说话?嗯?哑巴啦?我问你话呢!回话!听到了没有?!嗯?!贱仆!老子的耐心有限!你还敢装死?!”
说着,他又抬脚往她身侧的雨水里跺了一下,溅起的雨水狠狠泼在她的衣服上。他觉得此刻的她破碎又无助,心中又浮出施虐的冲动,抬手扯散了她的发髻,薅住她的头发,一顿东扯西拽,把她柔顺的长发扯得凌乱不堪。
他捏住她的下巴,狞笑着与她对视:“哼哼哼哼哼…啊哈哈哈哈哈…怎么啦?你害怕呀?还是被我这样对待,你其实高兴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呀?贱人!你喜欢我这样对待你么?我知道你喜欢得很呢!哈哈哈哈哈…”
空谣无助地蜷缩在地上,小腿的剧痛和膝盖的钝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腰腹也隐隐传来一阵坠痛。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穆容冲那张愤怒的脸。她的心好痛,她真的好心疼眼前这个心智不成熟的男子。
她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阿冲…你…你不要再发火了…我知道你的心智有些不全,始终都是个长不大的少年人,有些顽劣,有些暴躁,还有些空虚。虽然你的心智不够成熟,但是不要紧的!你还有我!我可以…”
“闭嘴!够了!你知道个屁!少自作聪明了!呵呵~你以为你自己很了解我?我告诉你,我比所有人都更成熟、更强大、更坚不可摧!你不要装出一副很了解我、很关心我、很明白我的样子!”
穆容冲厉声打断她,又上前一步,用靴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低声下气地仰望着他,“你只不过是我的一条狗~啊哈哈哈哈…”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割得她心口鲜血淋漓。空谣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得可怕,那些过往的温柔缱绻,此刻都成了扎向她的利刃。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还装可怜?靠!给老子醒醒!”穆容冲抬脚用力踹了踹空谣的后背,伸手薅住她的长发,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啊哈哈哈!你看看你自己的惨状!哦哟~多可怜呀~就像一只狗似的,匍匐在老子的脚下摇尾乞怜!呃哈哈哈哈!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你好?还有谁会在乎你?”
穆容冲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里那股暴戾的火气慢慢消退了一些,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兴奋与施虐的变态快感。他冷哼一声,收回脚,冷冷地瞥了眼跪在雨水里的空谣,转身就想走。可刚迈出两步,他又猛地想起空寂剑法的最后一式还没学会,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穆容冲叹了一口气,下一刻已“扑通”一声跪在雨里,抬手就狠狠往自己脸上扇去,换了一副忏悔自责的菩萨心肠。
“啪”的一声脆响,他左边脸颊迅速浮起巴掌印。“我他爹的真是个混账东西!”他又掌掴了右边脸一巴掌,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不是人!我是个王八蛋!我…我不该说这些话伤害阿谣!我就是个畜生!畜生…”
空谣惊恐得想去拉他,却被他猛地甩开。他一头撞在墙上,鲜血瞬间从额角渗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淌,染红了额头,染红了鬓发。“我真是该死!不如一头撞死谢罪好了!我这个禽兽不如的人渣!是我对不住阿谣!是我对不住她啊!”他还要再撞,却被空谣死死拦腰抱住。
“别这样…阿冲…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她哭喊着,手指抠进他的衣衫,“我不怪你!阿冲,我真的不怪你!你不要这样!我…我害怕…”
空谣好心疼穆容冲,她觉得他是一个可怜人。她好想拯救他,好想让他感受到世间也有温暖、世间也有真情。
穆容冲在她怀里抬起头,泪流满面,额角的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阿谣,你原谅我了?”他的声音嘶哑,眼眶通红,似乎悔恨交加。
空谣含泪点头,指尖抚过他流血的额头:“我原谅你…阿冲,求你,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阿谣,你忘了我刚才的疯癫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穆容冲的错!我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今生今世只待你一人好!”穆容冲把她搂进怀里,声音低沉而郑重,“阿谣,你是我穆容冲唯一的妻子。”
说完这些话,穆容冲心里啐了一声:啊…烦死人了!又要说些鬼话哄女人开心了…
空谣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终于放声大哭。她以为这是苦尽甘来,却没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空寂山的钟声在三日后响起时,东洲神尼正在禅房抄写经文。当弟子禀报空谣要嫁给七绝门的穆容冲时,她手里的狼毫笔骤然折断,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朵墨色的血花。
“孽障!”东洲神尼猛地起身,佛珠串崩落在地,“老身真是白养她十八年了!”
东洲神尼带弟子冲到山门前时,正看见路过的空谣穿着大红嫁衣,被穆容冲扶上花轿。那身红衣刺得她眼睛生疼——十八年前的雪天,她在山门捡到一个女婴,女婴身上裹着一块红布,如今的女婴长大成人,穿着一身火红刺眼的嫁衣,嫁给了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
“空谣!”东洲神尼的声音因愤怒抖得不成样子,“你可知背叛师门的下场?是断子绝孙!是不得好死!你难道忘了吗?”
花轿里的新娘没有回应。穆容冲转身对着东洲神尼拱手,笑容里带着几分虚伪:“神尼放心,在下会好好待阿谣的。也请神尼好言结善缘,多谢。”
东洲神尼看着穆容冲伪善的嘴脸,突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直挺挺倒了下去。
花轿一路抬进丞相府,府内早已张灯结彩,红绸绕着廊柱,金盏盛着喜果,宾客们的谈笑声隔着轿帘传进来,空谣坐在轿中,指尖反复摩挲着嫁衣下摆的绣纹,心跳得比轿外的锣鼓声还急。
此前一日,丞相穆峰曾把穆容冲叫进书房,紫檀木桌案上的茶杯冒着热气,却暖不透他冷硬的语气:“阿冲,你可知空谣是什么身份?一个小小的空寂派弟子,连像样的家世都没有,如何配得上你?你是我穆峰的义子,将来要继承七绝门,娶的该是名门闺秀,而非这种身份低贱的女子!这门亲事,义父不允!”
穆容冲站在桌前,一身紫衫衬得他俊美清秀,往日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神此刻却格外坚定:“义父,我与阿谣心意相通,并非看重家世。我既答应要娶她,就绝不会食言。身份悬殊又如何?我穆容冲的妻子,只需我认便可。”
穆峰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眼底没有半分退让,终是叹了口气,拂袖道:“罢了,你既这般执着,便随你罢。只是日后若后悔,莫要怪我今日没有拦你。”
此刻花轿落地,喜娘扶着空谣走出轿门,她今日卸去了往日的淡妆,胭脂染红了双颊,黛色描过眉梢,原本如荷花般清亮的容貌,在浓妆粉黛的映衬下娇艳似火,连鬓边垂落的珍珠步摇,都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出温柔的光。
穆容冲身着大红喜服,手持玉如意快步上前,在宾客们“美娇娘落轿啦”、“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的起哄声中,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空谣抬眼撞进穆容冲的目光里,脸颊瞬间红得像盛开的牡丹,连耳尖都染了粉晕,她慌忙低下头,指尖攥紧了喜帕,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可就在这时,府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道身影冲破人群,手中举着一个又高又大的黑瓷瓶,朝着空谣直直扑来——是她的师姐伊婳!
“空谣!你这个叛徒!”伊婳眼中满是恨意,瓶身已被她拧开,她手持黑瓷瓶朝空谣扑洒过来,“师父让我来送你一份‘大礼’!”
空谣惊得浑身发僵,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穆容冲已猛地将她搂进怀里,转身挡在她身前。伊婳扑了个空,黑瓷瓶摔在地上,腐蚀性的药液溅在青砖上,“嗞嗞”作响,冒出阵阵热气。
计划失败,伊婳看着被穆容冲护在怀里的空谣,眼神怨毒,声音像淬了冰:“空谣,你以为嫁进丞相府就万事大吉了?师父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你就是如此报答她的么?!我空寂派上上下下的弟子会将你的画像钉在耻辱柱上,日日夜夜诅咒你不得好死!师父让我告诉你,你败坏师门,永远都不会获得幸福!你这辈子,下辈子,今生今世,永世永世,都不会有好下场!你永永远远都将被噩梦缠身、被悔恨折磨、被戳着脊梁,永世不得安宁!”
说完,伊婳转身就往外跑,穆容冲派去的护卫立刻追了上去。空谣靠在穆容冲怀里,心脏还在狂跳,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喜服传来,让她渐渐安定了下来。
穆容冲低头看着她此时发白的,却如病弱西施般美丽的容貌,语气带着几分安抚:“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宾客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喜娘连忙打圆场:“吉时到啦,快请新人拜堂!”
红烛高燃,拜堂的礼乐响起,空谣随着穆容冲的动作弯腰,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方才伊婳师姐的诅咒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可她攥了攥穆容冲的手,又轻轻松开——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婚礼后第二日,空寂派的除名令送到了丞相府,宣纸中央盖着鲜红的“逐出师门”印鉴。空谣一言不发,默默拈着宣纸,把纸靠在蜡烛上烧成灰烬,望着逐渐化成灰屑的宣纸发呆,忆起曾经在空寂派的点点滴滴。而此时的穆容冲,正坐在她身边擦拭长剑。
“阿冲,你知道吗?师父她,是在大雪天捡到我的。”空谣轻声说,“那天,山门的风铃响了整夜,师父她老人家还以为是山风,直到天明才发现襁褓里的我。”
穆容冲擦拭剑身的手顿了顿:“我义父收养我时,也是个雪天。”他声音低沉,“我原是被一家渔户收养的弃儿,后来流落街头,年幼的我就快要冻死了,是义父把我接回丞相府的。”
空谣抬头望着自己的夫君,第一次发现他们的眼底藏着同样的孤寒。
婚后的日子倒也平静。穆容冲没有再提“归墟”剑法的事,待她也算温和。他会亲自端来她爱喝的酸梅汤,会在夜里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有时候他处理七绝门的事务心情会很烦躁,就会对着她发脾气,摔碎茶盏骂些难听的话,可转过头又会笨拙地哄她,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空谣总是笑着包容他。她替他打理书房时,会在他批注的兵书上看到熟悉的剑势,知道他还在揣摩“归墟”剑法,却从不点破。
雨夜,穆容冲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带着一身酒气。他把自己摔在床上,突然抓住空谣的手,眼中是藏不住的、童稚般的亢奋与诚恳:“阿谣,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穆容冲是穆峰的犬,而空谣,是穆容冲的狗。日子久了,穆容冲也渐渐觉得空谣与自己有诸多相似与心有灵犀之处,不知道是因为夫妻同心还是别的原因。总之,穆容冲和空谣在一起时,是他觉得最放松真实的时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脾气,而空谣总能温柔如水地包容他所有的脾气。
空谣摸着他掌心的薄茧,那是练剑和握笔磨砺出来的。她轻声说道:“我也是,只有待在你身边,我才觉得安心。”
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叶,像泠音亭的铜铃声。穆容冲看着她温柔的眉眼,突然觉得,或许学不学空寂剑法的最后一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不知道的是,空谣枕下的锦囊里,有一页折好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空寂剑法最后一式“归墟”的口诀。她早就想交给他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不是风,是晨起的鸟雀落在上面。空谣觉得自己也许是幸福的,她也很知足。当听见穆容冲在门外唤她“阿谣,喝酸梅汤了”的时候,她能感觉到穆容冲声音里带着的暖意。
她笑了笑,把锦囊往枕下塞了塞。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更想看到他温暖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