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默了片刻,只淡淡道:“拨兵死守甘泉宫,护好夫人。”
那便是不要她同去了。
然而说完这话,他却仍未有挪步的意思,侧身遥遥朝她望来,眸色十分复杂。
小泱阖上双眸,并不理会,那人伫立了好一会儿,见风雪愈发大了,方又踏进了那一片苍茫之中。
那人总算走了。
*
半个时辰前。
照雪府的梨花早就谢了。
若没有琞邺二国两年不见息止的征战杀伐,若没有惨痛的捷报传来,若三十万琞军的遗体没有被封在赤霄城战场的冻土之中,永世难归,腊月初九这日的皑皑白雪,原该是一场举国祈盼的瑞雪与吉兆。
照雪府里的人这么想着。
他孤身一人立在檐下,仍系着一道遮目的白纱,也仍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袍,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苍筤色青莲暗纹氅衣,颀长的身影在这寒天里显得分外单薄。
但他好似并不觉冷,摸索着缓步走到庭中,指节泛红的手很快寻到了那株瘦弱的梨树,他轻轻摩挲着它粗糙的树干,面色柔和。
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将高处的细弱枯枝压得很低,因了他这一触,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仿佛梨花又被催折了一遭,散了他满手。
他这才发觉,今日的照雪静得极不寻常。已经申时了,连日午后来府墙边扔烂菜叶与腐肉的百姓却仍不见人影,不知何故。
他抚了抚身上的雪,恍然听见廊上的寺人迈着碎步匆忙跑来,似是被什么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公子,虎……虎贲军来杀人了!咱们……咱们快逃吧!”
寺人边说着,已经不管不顾地上前来扯住他的衣袖,作势要朝后院奔去。
他浅浅笑了笑,竟反手将寺人扼至身前,腰间的短刀应声出鞘,须臾之间,那寺人轰然倒地,飞溅的血已星星点点地落在了他白皙的颈间,为他平添了几分鬼魅般的妖冶之感,与方才那副鹤骨松姿的仙人模样大相径庭。
他唇角的笑意愈发地深,脏污的短刀被他随意一掷,霎时便染红了那一小片雪地。
世人皆言他嗜血暴虐,喜以血染白袍,倒也没什么错。
寺人垂死挣扎的动静刚停,外头便传来一阵整齐而细密的脚步声,很快,虚掩的府门被一脚踢开,继而有几人执剑闯了进来,为首的高声喝道,“奉王上令,今日特为九襄君生辰设宴,邀百官共贺,请九襄君赴青陵台赴宴!”
被称为九襄君的那人并无什么惧色,只是拢了拢大氅,讥笑一声,“王上终于舍得杀我了?”
为首的虎贲军咬牙切齿地昂了昂首,望见地上横陈的一具尸首,语气变得愈发冷硬,“九襄君通敌叛国,害得三十万琞军尽数殒命,又血屠蔺氏子弟,莫说只是枭首,便是凌迟喂狗,也缓不了王上之痛,解不了万民之恨!”
九襄君听了这话,倒似是赞同的,微微颔了颔首,轻笑出声,“是啊,每一宗都是万死难辞的罪。”
即便他是王室公子,亦没有赦免的道理。
那虎贲军有意激怒他,便倏地将刀拔出数寸,悠悠道,“九襄君之罪的确罄竹难书,万死难辞。”
片刻却又收了剑,阴恻恻地笑道:“然这只不过是末将自己的心思罢了,王上终究心慈,今日是真心为九襄君庆贺的。”
谁知那人并不为这话所动,好似没有半分怀疑与不快,只是淡淡道:“既是为我庆贺,便莫要叫人再将我的照雪弄脏。至于地上这脏物,便替我还与王上吧。”
虎贲军皆对他恨之入骨,本想看着他愤起反抗,从而名正言顺地用金刀抵上他的脖颈,谁知他竟是这般从容,落下轻飘飘的一句,便转身走进了府苑深处。似乎于他而言,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住在干干净净的照雪,是比生死更为要紧的事。
他们都怔了片刻,仿佛都受了一记闷拳。须臾,高门被重重关紧,很快便上好了三重大锁,严丝合缝。
这些虎贲军不会知道,在死锁的门内,于风雪中徐行的九襄君心里,比生死更重的,并非干净,而是另一桩事。
*
冬三月里天黑得早,小泱草草用了些晚膳,不到一个时辰,听竹便擅自吹灭了殿中烛火,紧催着她上榻安眠。
“夫人快睡吧,王上走前传了话,说今日天寒,夫人须得早些安枕,将养好身子,夜里便不必等他了。”
听竹为她掖好被角,又兀自叹道:“王上爱惜夫人,夫人更要爱惜自己才是。”
小泱不置可否。那人不过是怕她插手此事罢了。
她低声说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大约因了今夜不必忧心她擅离甘泉宫,听竹并未强留,应了声是便出了寝殿,提着灯朝庑房去了。
甘泉宫没有寺人侍奉,就连宫婢也只听竹一个,她一走,殿中便彻彻底底地清静下来。小泱反手从枕边摸出火折子,起身掌了盏灯,轻手轻脚地回到了窗边。
此处与青陵台遥遥相望,可见其上灯火依旧辉煌,隐隐约约的萧韶声也一刻未曾间断,但却迟迟未传来短兵相接之响,不知何故。
可蔺朝澜既要今夜行事,必是已寻到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名要安给九襄君,凭他的性子,断不可能拖延至此,莫非,青陵台出了什么变故?
思忖间,一道衣物摩擦的声响倏然打破了殿中寂静,有人在这黑暗中低低禀道:“姑娘,太后薨了。”
小泱的神思骤然回落,怔怔地吹灭了手心烛台,借着微淡月色回眸看向来人,叹道:“何时薨的?”
她缓了缓,又问:“如何薨的?丧钟怎未响?”
太后之死乃是国事,况且蔺朝澜既非以谋逆之罪光明正大地赐死太后,便定是要在太后横死一事上大做文章,可如今青陵台连雅乐都未曾停奏,亦无一人奔走通禀,实在蹊跷得很。
卫铮上前几步,声音愈发沉重,“太后不知为何披发跣足地奔上了青陵台,不过半刻便自上跌落,死状惨烈,双眼双手皆不知所踪。然台下守军只是匆匆将尸身裹了,并未报丧,宴席亦仍在继续。”
寒风乍起,小泱这才发觉自己已起了一身冷汗。
是了,灵琞一向视孝道为重中之重,弑君谋反之罪蔺朝澜或可痛心疾首地为胞弟隐瞒下去,但这虐杀母后的恶行,却绝无半分可能饶恕,须依铁律于闹市凌迟,受万户黔首唾骂。
蔺朝澜想要的,是让他带着满身的罪去死。
小泱头皮一麻,下意识攥紧了烛台,疾声道:“九襄君可还在青陵台?”
*
鹅绒般的大雪越下越大,染白了浓黑夜色,使人愈发难以行路。
然这骇人的风雪之中,却倏然闯出一个人来。
其人身着苍筤色青莲暗纹氅衣,虽白纱覆眸,却稳稳纵着马径自朝左远去。
瞧着便触目惊心。
燕离取出弩箭将追上来的几个金甲卫射穿,转身见那本就目不能视的人竟不要命般骑得极快,便胆战心惊地劝了一句:“公子!您慢一些……”
蔺鹤知并没有应声。
他忽而想起在樾国的那三年里,常常被人扔到马背上取乐,公子与公主们若有兴致了,便赌他摔下马来是折断腿还是肋骨,而后用簪子刺伤他身下的马。
他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些嘲讽的笑声被疾驰的疯马甩在后头,如刀割般的烈风卷着马血的腥味朝他袭来,他什么也看不见,试着拉了拉缰绳,却被马儿发狂地甩了下去。
燕离见他越骑越快,愈发心惊胆战,可公子竟十分稳当,不过半个时辰,便直直闯入了青鸾殿大门,而后又格外熟练地翻马下地,探出一只泛红的手,缓缓朝殿内逼去。
“燕离,床沿正中下五寸之处。”
他的声音如同清冽溪泉,忽而在黑暗之中迸了出来。
燕离应声上前,果真便摸到了一处凸起,这凸处十分寻常,然而作力一旋,整张床榻便轰然塌陷下去,开出一条深深的地道来。
果然,此处看似毫无声息,地底之下,却是暗藏玄机,非但透着诡异的光亮,还可闻得阵阵渗人的窸窣之声。
燕离转身扶过青袍男子,缓缓引着他级级下阶,一边扭头命道:“你们先下去探查。”
这便有六个玄衣卫如同鬼魅一般,动作极轻地率先下了地道。
蔺鹤知温声叮嘱,“医者而已,不必伤了他们性命。”
话音轻轻落下,虽无人应,却铮然可闻数道刀剑归鞘之声。
旋即是一群垂老之人惶然失措的惊呼,但很快——大抵是被捂了嘴巴,便只剩了此起彼伏的呜咽与闷哼之响。
及至地室之内,燕离方觉出其精妙之处。
寒冰床设于正中,壁高两丈,数面药柜充作低墙,列成奇阵,将冰床之外团团围成了一个诡谲的迷宫,叫人惑然不明。
幸而他们此行,不为别的,只为救一个人。
而那要救的女子,现下正恍若隔世般躺在那巨冰之上。
燕离秉道:“公子,宜夫人果真身中剧毒,正在此处救治。”
蔺鹤知“嗯”了一声,兀自从袖中取出一方精巧锦盒,递给燕离。
“将此药喂她服下,你便先行带她离开。”
“公子,主公有令,务必护您周全,燕离断然不会先走。”
蔺鹤知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骨节分明的手微微颤着,在燕离的肩头落下,“我若不在,大人必死无疑。你先带纪姑娘出宫,无论如何,我定不会叫大人因此丢了性命。”
燕离凝噎良久。挟持国君的那一刻,史书上便已写好了他们的结局,然主公待他们恩重如山,若可以,三千亡魂换他一命,亦是在所不惜。
可公子……
踟蹰间,却又听那人道:“你若不去,我们必将全军覆没。”
燕离不敢再犹豫,赤红着眸子,声腔哽咽,“公子,您要努力活着!”
蔺鹤知颔了颔首,最后轻声道:“替我转告大人,蔺霄此生无憾,望他珍重。”
言罢,他便转身拾阶而上,浅青的衣裳融在暗中,再也瞧不见了。
燕离垂下一滴泪来,抿着唇将朱红的小丸喂入那女子口中,便疾疾背了她往外闪去。
*
甘泉宫中,卫铮凝眉道:“太后登台前九襄君便独自离了席,策马疾疾朝阊阖门而去,我远远跟着,见这一路暗中伏兵虽有不少,却无一人有拦截之意,想来这宫中,定有人在冒死为他善后。”
若非得蔺朝澜信任之人,绝无本事能在伏兵上做手脚,究竟是谁?
“我要去青陵台。”
小泱忽地道,“太后给我留了后手,或许我可以……”
“姑娘不可!”卫铮登时急了,慌不择言地出口打断道:“如今这个时辰,九襄君想必已经逃出王宫,姑娘眼下带人去青陵台,谋朝篡位的便是姑娘!那群老臣素来视玉华夫人为肉中毒刺,今日即便成事他们亦不会放过姑娘!姑娘何不……何不与九襄君一样,带我们……一起逃?”
“逃?”小泱垂头,轻声叹道,“我知他不会逃。而我……”
“蔺朝澜活着一日,我便逃不掉。你也不必忧心,我总要光明正大地带阿姐,带你和雅音离开琞都的。”
“姑娘……”
卫铮泪光闪烁,还要再说些什么,甘泉宫外却忽地传来一阵混乱马蹄声,片刻便听有人厉声呼道:“九襄君残害太后,意图弑君,现下已逃出青陵台!王上有令,请中郎将速速缉拿罪臣,不论生死,切不可叫其逃出宫门!”
来人好似是云策平日里的副手,话音落下,殿外虎贲军一阵骚动,还未曾听云策开口,那副将便急道:“如今王城五门守备皆松,还请中郎将快些领兵支援!”
小泱屏息凝神凑至窗边,外头的人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这寒风呼啸中愈发难以听清。
过了总有半柱香的时间,殿外火光更盛,又听那副将暴喝一声:“今夜必诛逆贼九襄!!愿为王上效力者这便跟我走!”
刺骨的风雪仍在兀自狂舞着,是夜静守了数个时辰的虎贲军却好似因了这一句话忽而活了过来,个个狠狠地拔了剑,毫不犹豫地跟着马匹疾疾往东西两边杀去,几乎将尺余厚的雪地践踏出了急浪般的水声。
人与火光很快便远了。
殿外悄然静了下来,小泱拿不准云策会留下多少人继守甘泉宫,思忖须臾便迅速丢了烛台,取了件厚实些的衣裳裹上,大步对怔在原地的卫铮道:“阿铮,你先走,雅音已有两三日未传来消息了,我不放心,你去青鸾殿守着她们吧。”
卫铮怔了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又钻进了黑暗之中。
小泱穿过木纱门,迎着兜面而来的雪团艰难地踏进了殿庭雪地,不过走上了几步,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小泱看向来人,忽地笑了,“中郎将?”
为了防她,那人竟舍得将自己的贴身近臣留守于此。
云策没有应声,只是一脸肃然地朝她阔步走来,小泱都已做好了奋力与他相搏的准备,未想他却倏尔止了步,将一把镶嵌了各色玉石的羊角匕首递给了她。
小泱微微一惊,这是他最珍惜的一把匕首,平日常见他佩于腰间,护得紧紧的,她曾听人说,那是能斩金劚玉的宝刀,是世间罕见的利器。
出殿时她虽藏了把青铜削刀在袖中,如今若有此刃,杀人时便更顺手了。
小泱轻笑一声,抬手将那匕首取了过来,“中郎将竟舍得将这宝刀给我?”
“魏陶将人尽数调走,云策恐护不住夫人,还请夫人进殿,莫要涉险。”
云策蹙了蹙眉,声腔依旧冷冰冰的,“夫人知道该如何护住自己。云策在此守着,夫人可安寝。”
小泱眸色忽地一冷,“我要去见王上,中郎将可是要拦我?”
云策闻言一叹,声音悄然缓了几分,“不是拦,是要护。夫人信我……”
话未说尽,便听外头有人心惊胆落地喊道:“中郎将,是……是九襄君!呃……”
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倏然破空传来,那惊呼之人被一箭射入咽喉,很快便横在了雪地里,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他们这才听清殿外的马蹄声响已渐行渐近,云策如临大敌,立时拔了剑,护在她身前喝道:“夫人速速进殿!”
话音一落,竟又一支箭自墙外射来,云策护住小泱一躲,闪身往后退去,低声在她耳边道:“快去暗道藏好,不要出来。”
小泱闻声脸色一白,云策怎会知甘泉宫有暗道?
他与蔺朝澜若是知晓这暗道的存在,怎会放任她借此与几位君侯勾结?
小泱越深思便越觉欲窒息,蔺朝澜大抵是觉得她的无谓挣扎十分可笑吧。
眼睁睁地看着她蚍蜉撼树,再轻描淡写地毁去她的期冀,最后还能毫不计较地在酣卧在她的身侧,与她演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她从来只被他们当作玩物罢了。
殿外人不曾再张弓,云策将她拢在臂弯大步登上短阶,猛地推开木纱门,抬手想将她送进殿内,小泱却屈身从他臂间闪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反手将那匕首送入了他的心口。
刀刃几乎是滑进了他的血肉之中,精准地刺中了他的心脏。
突如其来的锥心之痛使他倏地失力倒了下去,小泱咬了咬牙,蹲在他身前将匕首狠狠拔了出来,云策遽然一颤,血柱喷涌而出,小泱迅速起了身,正要离开,脚腕却被他一把攥住。
“夫人……为什么……”
大抵因血已从喉间涌了上来,他控制不住地流下了几行泪,声音亦变得断续无力。
“别走……你会死的……”
“松手!”
“我……我只是想护住……你……”
小泱鼻头一酸,用力抽出了脚,凉凉开口:“可惜,蔺朝澜的人,我一个也不信。”
小泱垂眸看去,他的瞳孔都快散了,口中还在喃喃地喊着:“阿姐……阿姐……”
她低声一叹,将匕首藏进腰封,提裙跑了出去。
门外的泥泞与那具尸身已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小泱甫一踏出殿门,丝履便很快被雪水浸得刺骨冰凉,她冷得战栗起来,扭头望去,隐约瞧见马上那人身披着一件苍筤色狐毛氅衣,双眸之上虽覆白纱,却如有神助,竟一手执弓,一手稳稳策马朝她而来。
及至近处,小泱才发现有血色自那人肩头蔓延,好似向下开出了一朵妖冶的花。他衣袂正如潮浪般翩跹着,在这夜色中荡出十分好看的青色涟漪。
随着那枣红马儿一声嘶鸣,健壮的前蹄高高抬起,倏然扬起一大抔晶莹雪粉,几乎要朦胧了她的双眼。
他的青袍白纱十分醒目。这琞都之中,唯有一人如此装扮,也唯有一人,敢在这王宫大内策马奔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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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世篇:悲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