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食时,二人虽然仍少言,却卸了最初的生疏,偶尔碗筷轻碰,竟也生出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静好。
许是白日沐发晒暖耗了力气,亦或是这几日温补见了效用,这晚的沈恕睡得格外早,也格外沉。林知微也难得跟着睡了个整觉。
二人戌时睡,卯时起,俱都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沈恕先由青山服侍着去了净房。回来时,面庞竟难得染了丝血色,不复往日的苍白。
林知微替他绞了热帕擦脸,状似随意提起:“昨日三婶遣了人来索要食方,二婶后来也亲自登门,我瞧着二婶八成不是为这食方,而是为着别的事……这些内宅琐事,我会斟酌着应对,如有拿不准的,再来请教侯爷。”
“嗯。”沈恕心情不错,语气慵懒,“临近小年,这两日庄子和酒楼的收息该送来了,到时候也由你接见处理。”
林知微颔首应下。
二人收拾妥当后,沈恕吩咐松泉传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主院有头有脸的管事、仆妇们便已静候在偏厅之中。
林知微端坐于正堂主位,沈恕卧于屏风之后的软榻,身影若隐若现。
她从容接过福伯递来的名册,首页只有三个名字,福安统管全府内外,李妈妈掌主院内务,赖总管管采买与田庄商铺,皆是侯府的老底子。再往后翻,各院管事、后山、厨房、绣房……光主院下人便有四十余人。
她合上册子,声音清亮:“年关事杂,侯爷需静养。自今日起,主院一应庶务,由我先行处置。”
目之所及,有人恭敬,有人犹疑,更有人眼底藏着不以为然。
林知微早有预料,直接切入正题:“今日首要,是后山与花房。侯爷已准我重整后山圈舍,并利用花房空地培育果蔬。”
她看向人群中的独臂老者:“陈伯为人沉稳,曾在军中执守,令行禁止。此后冬日花房育苗、开春后山的栽种事宜,皆由他总管。”
陈伯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一个身形矮胖的管事上前质疑:“陈毅在侯府资历尚浅,于花道还是生手,只侍弄花草尚且吃力,再安排这育苗耕种的活儿,怕更是力有不逮,此番安排是否过于草率?”
林知微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声音微凉:“这位是?”
“小人是主管花木的王三。”王管事自知莽撞,忙拱手行礼,态度仍无多少恭敬。
“王管事是质疑我的安排,”林知微侧头看向屏风,语气加重,“还是觉得,侯爷的允准不作数?”
王管事脸色一白,慌忙低头:“小人、小人不敢!”
林知微:“陈伯资历虽浅,但为人勤恳忠厚,后山花房本为一体,由他总管正是人尽其才。王管事既精于花道,便更该专心将那些名品牡丹侍弄好,若因分心他顾而有了差池,我才真要唯你是问。”
王管事冷汗涔涔,连声称是,缩回人群再不敢言。
众人心中凛然,这位新夫人看着和气,手段却凌厉得很。
林知微收回目光,继续道:“大厨房的柳管事何在?”
柳妈妈忙上前福了福身:“奴婢在。”
林知微:“年节采买多,那些发黄的菜帮、磕碰出斑的瓜果,还有不便上席的次品,以往是怎么处置的?”
柳妈妈心里咯噔一下,答:“回夫人,多是折价处理了,或是……赏了下头的人。”
林知微颔首:“从今日起,这类东西,单独收集起来。往后后山圈舍重新启用,这些便送去作为饲料。好料供席面,次料养禽畜,既不浪费,也能为公中省些采买精料的开销。此事由你厨房总责,可能办好?”
这话挑不出错,既占了 “物尽其用” 的理,又没断掉厨房多少好处。
柳妈妈只能硬着头皮应:“夫人思虑周全,奴婢定办妥当。”
林知微安排完厨房,转头看向沈恕的乳母:“李妈妈,此项食材运送后山的事,你每日傍晚需安排核查数量明细,采买精料的账目也要过目后定期禀报于我。”
李妈妈干脆应道:“老奴省得,定盯紧了。”
话刚落下,柳妈妈后背便紧了紧——李妈妈的仔细是侯府里出了名的,往后若想含糊,难了。
最后,林知微看向沈恕身边的松泉:“松泉。”
“小人在!” 松泉抱拳应道。
“你不用沾具体的活,只负责把我的指令传到各院,再盯着后山和花房的进展。若有人怠慢、推诿,立刻回禀我和侯爷。”
“小人遵令!”
至此,恩威并施,条理分明。不仅堵住了悠悠众口,更织就了一张权责清晰、互相制约的管理网。先前存着轻慢心思的,如王管事、柳妈妈之流,此刻皆敛目屏息,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福伯与李妈妈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认可与欣慰。
“夫人的话便是本侯的话,如有发现阳奉阴违,假公济私之徒,一经核实,即刻发卖。”
沈恕清冷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众人俱都两股战战,跪下应是。
散会后,林知微留下陈伯、采买和后山管事,与他们商讨议定完具体的章程,已是半个时辰后。
林知微正欲歇口气,便听闻二夫人到了,正在花厅等候。她端起微凉的茶盏饮用片刻,定了定神,方起身整理衣襟,从容向花厅走去。
“让二婶久等了。”她面上含笑,款款而来。
二夫人薛氏端坐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纹袄裙,腕上一对沉水香的镯子,依旧是通身的富贵气派。
她见林知微进来,忍不住阴阳道:“侄媳妇如今是大忙人,想见一面倒是不易。”
案几那盏六安瓜片还冒着热气,显然刚到不久。
林知微含笑坐在下首:“二婶说笑了,昨日我忙于后山之事,无意怠慢您。不知您亲自登门,可是有要紧事?”
二夫人将桌上的账册与对牌“啪”地一声推到她面前,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你既已过门,侯爷这处私产也该交还了。不瞒你说,这酒楼地段是顶好的,流水看着是不少,却是个空架子,纯属瞎忙活!”
林知微翻阅几页,账面盈余干净异常,心下瞬间了然。
二夫人又恼又无奈:“侯爷立下的规矩与众不同,许多能赚钱的营生都做不得。楼里又多是侯爷用惯的旧人,个个都极有主意,不好相与。我这半年来,是半分力没省,却没落下几个子儿,真真憋屈!”
林知微知道,二婶的娘家薛家乃江南巨贾,手握茶引,经办贡品,最是精明不过。连她都折戟沉沙,这酒楼的水,怕是不好蹚。
林知微不禁面露好奇:“敢问二婶,侯爷立下了什么规矩?”
“规矩?”二夫人冷哼一声,“这遇仙楼本身就紧临州桥夜市和新门瓦子,经营不善若直接改建成瓦子、赌坊,日进斗金也不在话下!可你家侯爷偏说乌烟瘴气,不许!”
“竟有此事?”林知微眨眨眼,舒了口气,“那楼里的旧人,又是如何不好相与?”
二夫人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不瞒你说,同样位于朱雀门的薛家分茶便是我娘家陪嫁,平日里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好心从薛家分茶调了管事和大厨去帮着整顿,结果可好,没过三天,那管事就鼻青脸肿地跑回来,说是夜里被几个蒙面人套了麻袋。”
林知微坐直了身体,为她递过热茶:“哦?这是为何?”
二夫人斜睨着她,接过浅啜一口,语气软了些:“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反正那楼子我是真没辙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开封府难道没有王法了?”林知微继续追问,“二婶你怎的不报官?官府怎么说的?”
“无凭无据,官差也只能记录在案。那管事是吓破了胆,死活不肯再去了。”二夫人摊手,一脸讳莫如深:“我瞧着,那楼里进出的,可不尽是买卖人。你家侯爷这些旧人,也奇怪得很。我娘家可是做正经生意的,犯不着为了这点产业,去蹚那浑水。”
林知微眸光微动,压低声音道:“二婶是怀疑,是侯爷那些旧人下的黑手……”
二夫人目光幽幽:“我起初也疑心是楼里那些老人排外,可蹊跷的是,没过几日,侯爷旧部里两个带头闹事的,也挨了闷棍!”
“二婶这段时日辛苦了。”林知微忍住扶额的冲动,语气真诚了些许。
二夫人审视她片刻,拧着眉头:“年关下鱼龙混杂,那酒楼最容易生事。这地契我听说侯爷已经给你了,侄媳妇,你好自为之。若真闹出什么无法收场、牵连侯府的事……到时候,可别怪二婶我没提醒你。”
送走一脸“总算解脱了”的二婶,花厅里安静下来。
林知微独自坐着,垂眸于账册与对牌,思索着二婶透露的诸多信息。
她指尖在桌沿轻轻一扣,发出决断的轻响。
“采月,后山与花房的章程既已定下,这两日你替我盯着。秋穗安排备车,明日一早,我们先去遇仙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