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希文奏道:“只是臣的家眷如今尚在金陵,还恐需些时日。”
赵昶笑道:“哦,官家倒忘了,爱卿不急于一时,便是什么时候有时间,随时都可以。”他轻笑道:“只是莫拖时日,薄了官家心意罢了。”
“臣明白,臣定是自早安排。”
赵昶准许薛希文亲自回去接家眷,又特意遣侍者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
“很好。”赵昶终于回过头来,瞥一眼旁边的太监道,“夏守忠,去宣旨吧。”
夏公公听得命令,连忙打开殿门,在众大臣好奇的目光中走到薛希文面前,抖开黄缎圣旨,朗声宣读。
“熙宁四年,岁次己酉,二月丁卯朔十七日戊申,皇帝若曰:於戏!内则之礼,用穆人伦,中馈之义,以正家道。咨尔薛相希文长女,孝友至性,聪达多才,乐善为词,言行俱敏。今奉太后懿旨,赏明珠十串,丝缎百匹,黄金千两,以铭慧芳。钦此。”
四扇殿门大敞,跪在门外的司马恪,与跪在门内的薛希文,同时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赵昶。
薛希文先写了一封信,信上告知了事情原委,派门生送回。将官家因见御前白燕,诏群臣作诗,及自己呈女儿诗篇,命赏赐朝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王雪柳见使者送来许多赏赐,及黄金贵物,正不知何故,忖道:“官家赐宴,已是莫大洪恩,为何又赏赐这些礼物呢?”
一件是有二十四扇槅的紫檀屏风,屏风上用了绝好的硝子石,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精美非常。
一件是一块小巧的怀表,由市舶司进贡,银链子上坠着圆形的翻盖怀表,可以到点报时间,伴着一段西洋乐。
还有一件鲛绡帐,传说是海中鲛人所织,有诗为证。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有百馀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王雪柳素日最喜这些,如今不知何故,光这鲛绡帐便值七千两银子,三样总共大约二万两银子。
正思及此,门生送来了信,王雪柳自接了信,看着信上内容,只是愁眉不展,独自哀叹,思忖了一会子,却听秋筠说大小姐来了。
原来薛芍白日见了送到府中的黄金绸缎,不知何故,心内正疑惑,便前来问母亲。
薛芍只见屋内鸦雀无闻,独有母亲在里间房内,王雪柳忙抹掉眼泪,拉着宝钗道:“宝儿,若有一天,你离开了爹娘,那时你会怎么想呢?”
薛芍摇了摇头,笑道:“我从未想过这个,因为我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抛开娘亲和爹爹的。”
王雪柳有些欣慰,却只持续了一瞬,她突然感觉很悲伤,但还是向女儿笑道:“傻孩子,你总归是要嫁人的,还能一辈子不嫁了不成?”
薛芍偎在王雪柳怀中,平静地道:“若能一直陪在娘亲身边,芍儿宁愿一辈子不嫁。”
“这是什么话……”王雪柳悄悄抹了抹眼泪,心里暗暗地道:“我纵有私心,也不可能留你一辈子。”
她抚摸着女儿的头,温柔地道:“这也是没法的事。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
王雪柳忽然正色道:“我素日教你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妈要考我什么?”薛芍不解地看向王雪柳,似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问。
王雪柳问道:“若是你发现有人不如你,你会怎么做?”
薛芍想了想,答道:“我不会去津津乐道人家的短处,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会去夸耀自己的长处,不使自己的名声超过实际。”
“那‘恩惠’呢?”
“既施恩于人,就不要再想,但接受了别人的恩惠,就千万不能忘记。”
王雪柳点点头,问道:“关于‘名誉’呢?”
“《论语》中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王雪柳又道:“详细说说。”
薛芍沉吟片刻,答道:“世俗的名誉乃身外之物,不值得羡慕,故应怀有仁爱之心,将仁爱作为行动准则。先审度是否合乎仁而后行动,这样做了,即使别人有诽谤议论,也并无妨害了,守之以愚是圣人所赞赏的。”
王雪柳重重点了点头,她轻轻摸着薛芍的脸,含泪道:“芍儿,你要记得,洁白的品质,即使遇到黑色的浸染也不改变颜色,这才是宝贵的。表面上虽暗淡无光,但内在的东西蕴含着光芒,这就够了。”
薛芍担忧地望着母亲。
王雪柳只对宝钗道:“过几日咱上京,去你贾家姨娘那里住会子。”
“贾家?”
薛芍一听,心觉不安,待要多问,王雪柳便不肯说,薛芍也不好去问。
“去宫里瞧瞧你表姐可好?”
薛芍听此,早知觉了八分,笑道:“自是好的,凭妈安排就是了。”薛芍自是心不在焉,说了一番话,起身找薛策商议去了。
不消几日,薛希文回了府,薛策、薛芍还未得知,王雪柳先拦住了他。
她在薛府日日煎熬,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说回来,又立马前来。
薛希文看着她道:“阿柳,我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回来,若没有官家的旨意,你也该接我们上京的,可笑竟带回了这么个理由。”王雪柳冷笑一声,瞪着他道:“我素日跟你说的,怎么到那殿堂上就忘了,你是从此叫我哭死,我就这一个女儿!”
薛希文一怔,似有悲哀之意,叹道:“我知道,我何尝不知,我后悔了,可当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宁可让她嫁与匹夫,也绝不肯让她入宫门王府,困住她的一生。”
王雪柳苦笑道:“与韩家定下婚事,如今看来也算一件好事了。”她叹道:“我能预见即将发生不好的事情,但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爹,娘?”
王雪柳向身后看去,半张白皙水灵的小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一只清澈的大眼睛正往他们这边看去,门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却难掩她神情中担忧与心痛。
王雪柳满含酸涩,泪意涌上眼眶。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载入史册,留在历史中的女子大多都有苦命的一生。
有因为丈夫、儿子留下名字,有的被视作祸水,有的承受着不是自己造成的苦难,因为所谓的“贤良淑德”而被歌颂。
有的是妓,是玩物,还有一小部分,是因为才华而被后人记住,但她们的一生似乎也并不幸福。
她只一厢情愿地把她的女儿从小千娇万宠地长大,又有些才华,欢欢喜喜地出嫁,有怎样的一生完全由她自己决定。
女儿的名字,没有蒙上一层悲伤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