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对话中断在突然传来的喊声中。
“林西!”
林西循声扭头,一个女生在那摆着手:“老班刚通知体育老师今天去医院体检了,一二节的体育课不上,换成自习课,咱俩刚搬出来的器材得搬回去。”
沈不渝心想,原来她是出来搬体育器材的。
眼睛忍不住扫一眼林西的细胳膊细腿。
林西回应:“好。”
“现在吗?”
女生没回答,越走越近,在看清站在林西对面的是沈不渝,脚步蓦地停下,显然她也是混迹论坛知晓这俩人宿敌关系的吃瓜一员。女生表情由吃惊转为八卦,小步子挪到林西身边,压低声音:“你怎么遇见女魔头了?她不会是找你麻烦来的吧,那你还跟我去操场吗?”
“小妹妹。”沈不渝喊。
女生一僵,心虚地往前瞄,沈不渝站在樟树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家里人没教过你说别人坏话要背着?”
她掏掏耳朵示意自己听见了。
女生尴尬地往林西身后缩了缩,罕见的是,平常不动如山的林西竟然也往旁边挪了一步,把自己从这场战争中挪出来,不当挡箭牌。
女生愣了下,而后羞愤地脸红。
目睹这一幕的沈不渝挑了挑眉,对林西的看法有了一点改观。
一个会动的小木头。
女生小幅度地扯了扯林西的衣角:“走吧,一会儿太阳大了很热。”
林西点点头,与女生并排离开。
沈不渝没着急走,她这段时间本就因为省钱不吃饭,两天吃不了一顿,大多数都是泡面和面包充饥,刚上上下下倒垃圾消耗太多体力,还站在远处休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小卖部的老大爷打了个盹醒来,她才回垃圾站拿垃圾篓,准备回教室。
……
南洋中学面积大,垃圾站到教学楼的一段路,会经过西区田径场。
林西就在那儿搬器材。
路过操场外围的时候,沈不渝不经意地抛过去一个眼神,没瞅见人,安安静静的,想着应该是已经搬完东西回去了。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优哉游哉地总算抵达教学楼,一楼是教务处办公室,正值盛夏,天气热,每个屋子因为开空调都门窗紧闭,没人发现外面还有一个大摇大摆的沈不渝。
经过偌大的一面墙时,她停在了最小角。
那是光荣榜刊登优秀范文的地方,她看的是语文板块,上面张贴着上周周考的满分作文。
《沉默的螺旋》 高三文(1)班林西
“雪崩背后的推手是沉默的螺旋……”
沈不渝看着作文开头的第一句,啧啧两声,不懂。
她只玩过陀螺。
还是手动的那种,拿根鞭子抽一下转一下。
楼外突然想起一阵纷乱脚步声,还伴随几道小声说话的声音。
“林西真摔了?”
五个字飘进耳廓的时候,沈不渝身体先大脑一步作出反应,在几个女生走进来前一秒,闪进楼道拐角。
交谈声越来越近。
“摔了。”
“怎么摔的?”
“搬体育器材没站稳,从台阶上滚下来了,流了不少血,还摔坏了一个羽毛球拍。”
“台阶就那么几层也能站不稳?”
“谁知道,林黛玉呗,反正她那个人不一直都很装得扶风弱柳,大家明面儿上不说,其实我们班没几个女生跟她真正关系好。”
“啊,看不出来啊……”
“林西不好相处的,刚有女生好心扶她,她倒好,皱着个眉毛把自己胳膊抽出来,冷冰冰地说我自己走。”
“我去,拽什么。”
说话声随着上楼的脚步变小,最后消失在高层。
逼仄黑暗的楼道内。
垃圾篓被轻轻放在地板上,旁边站置的鞋掉转了个方向,走出了教学楼。
-
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去操场的鹅卵石上,折射出橘色的光。
气温渐渐升高。
林西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水晕湿,脚踝处磕出的伤口皮开肉绽,渗出的汩汩血液将白袜晕染成深色,皱巴巴地黏连着皮肤,走路时牵扯着神经末梢,升起细细密密地针刺感。
她摔了右脚踝,走路跛着腿。
形影单只却坚韧如蒲苇。
走平路的时候勉强还可以,等要上医务室的台阶时就犯起难来了,林西手撑着栏杆,尝试将伤患的右脚缓缓抬上第一层台阶,成功后,再尝试着这样去上第二层台阶。
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分钟。
就这样看着她艰难地上台阶,脸色因为疼感泛白,表情却依旧无所变化,也没有一点像是要往外寻求帮助的时候,沈不渝看不下去了,大步往前迈。
走向林西的分秒时间里。
沈不渝忽然觉得林西并非表面看上去柔弱,相反,在某些方面格外的倔强和不服输。
跟她有点像。
一只手勾住林西的胳膊,沈不渝托住她:“你在这发扬珠穆朗玛峰山精神?”
林西停下动作,苍白着一张脸看她,唇瓣蠕动几下。
沈不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先道:“别误会,路过看见了,顺手帮一下,我这人爱发扬雷锋精神。”
她搀扶林西的胳膊,打算把人往上抬,发现林西右脚没法儿使力,沈不渝只好将搀扶胳膊的那只手改成环住林西的腰,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直到触及灼热的体温时,皮肤表层忽然激起一层细微的颤动,她怔住,眼睛立即看向林西,见对方脸色没有任何异常,沈不渝心底突然涌出的那点怪异和不自在慢慢被压下去,搂着林西的腰往上走。
考虑到林西的右腿,沈不渝走得很慢,上一层台阶就停下:“行吗?”
林西点头。
又上一层,她接着问:“行吗?”
林西有求必应般地点头。
上到最后一层时,沈不渝照旧侧过脸要去询问,林西往她这边靠了靠,先一步回答她“行的”。就在那一瞬,林西的耳朵擦过沈不渝的嘴巴,少女的耳尖生着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发着浅淡的光晕,像出生不久的小猫身上那层小绒毛须,脆弱又柔软。
唇瓣在发麻。
沈不渝忍不住舔了下,更麻更干,又舔了一下才缓解。
医务室里的女医生打着哈欠起身,觑到外面站着两个人,扫了几眼,最后定格在林西被血糊成一团的白袜上:“怎么流那么多血,快来消炎,大夏天的发炎就不好了。”
说着边戴手套边指使沈不渝:“你把你同学扶到病床上。”
沈不渝照做,等林西以一个合适的姿势仰靠在病床上后,女医生拿来碘伏和绷带,抽空吩咐:“鞋也脱了。”
这个姿势林西动不了,这句话是对沈不渝说的。
她看向林西的腿,瘦削笔直,在那团血迹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可怜。
沈不渝搬来一个凳子坐在床边,弯腰,伸手去抬林西的右脚,快要握住她的小腿时,手微不可查地停顿半秒,胸口起伏的程度拉长,她暗自调整呼吸频率,然后握住那条柔软的小腿:“可以动吗?”
林西双颊被高温蒸出一丝病态的红色,她小声说:“可以。”
解开鞋带后,沈不渝把鞋往下拨了拨,扯到了伤口,掌心的小腿肉眼可见地抖了抖,她停下。
再次放轻力道往下拔,腿抖得更厉害了。
可当她抬眸望过去时,林西仅是抿了抿煞白的唇,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长痛不如短痛。”女医生等不及了。
沈不渝垂下眼皮,收紧手指,复抬头看了一眼林西,对上女孩儿既疏淡又似是信任的目光,重新低睫,猛地把鞋拔了下来。
这次她听见了一声很微弱地闷哼。
医生剪开白袜,揭开布料,看着下面泥泞的伤口问:“怎么摔的?”
“台阶上滚下来摔的。”沈不渝答。
“什么台阶?”
“主席台的短台阶。”沈不渝又一次抢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嘴太快,不自在地向林西投去一眼,对方垂着脖颈,像是体力不支无法回答的样子。
医生摁了摁踝关节:“还好,伤的不太严重,只是扭到了。这个血是擦破皮流的,止个血消个炎就行,注意这几天洗澡不要碰水。”
“扭伤呢?”
“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能好。”
“饮食方面有没有忌口的?”
“忌辛辣油腥。”
沈不渝嗯一声,不经意朝病床头看了看,刚才阖着眼休息的林西此刻睁开眼,脸色恢复血色,精神像是恢复不少,在沈不渝看她的时候,有所感应般抬起头回视,那双眼睛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倒显得沈不渝的眼神有些不清白。
视线接触不到半秒,沈不渝匆忙地挪开:“那就是没什么事了?”
她出来这么久,回去肯定要被地中海训,说她倒垃圾倒到太平洋去了。
“是没了,”医生话锋一转,“不过她有点中暑的症状,今天不适宜上课,打电话通知父母接回家休息一天吧。”
这次不等沈不渝开口,林西先虚弱询问:“我可以接着上课吗?”
“小姑娘,我知道你们高三学习紧张,不过你成绩好,不缺这一天,身体重要。”医生自然认识这个高三文科有名的预备女状元,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过去,“打个电话给你家里接你回去吧。”
手机安静地躺在医生手里。
以礼貌懂事著称的林西久久未动,医生含笑的表情转为疑惑,在她张嘴准备说话时,沈不渝突然把她的手机推了回去:“不用那么着急,再等等。”
医生:“行吧——”
尾音还没消失,医务室门口出现一道黑影,来人四十多的年纪,炎炎夏日也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在看见林西的那一刻起,脊背开始往下弯,唇角露出一个亲切又疏远的笑,然后喊出对林西的尊称:“小姐。”
是标准的管家做派。
“我刚收到学校电话说你摔倒了,有些严重,夫人听到后很着急,让我赶来学校接你回家休息一天。”李管家恰到好处地解释,既传达出带林西回家是林夫人的吩咐,又在表面装饰了一番母亲对女儿的关怀。
林西蜷起的指节慢慢松开。
她听话地被李管家从病床上扶下来,穿好鞋袜,李管家拿着医生准备的碘伏和酒精棉,欲扶着她离开的时候,林西倏地面向沈不渝,忍着疼朝她走了几步,停下。
“谢谢。”她说。
沈不渝捏着手机转了几圈,漫不经心地揣进兜里,像是对一切都无所谓,脱口而出的话却尖锐又直白:“不想回去为什么又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