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司马婧桌前摆着许多竹条,油纸和水墨。
皎皎趴在对桌看着,过路同窗看着有趣,上前询问,“这是在做什么?瞧着好稀罕!”
司马婧笑道,“我在扎灯笼呢。”
“扎灯笼?上元节不是早过了?这会子扎灯笼玩么?”
司马婧经这么一说也有些犹疑,“不是玩,林隐芝生辰不是快到了?我打算......”
打算扎个灯笼给他,似乎不妥......
司马婧顿时垮脸,心中升起烦躁。府里的稀罕物,父亲随手就送给其它姑娘了,净剩下大刀啊长枪啊双锤甚么的。
金银首饰,又从未见林隐芝佩戴过。
他腰间倒是挂着块玉如意,司马婧原打算送个玉蝉甚么的,讨个吉祥喜头,可府中玉石成色一言难尽,倒不如不送。
就像她宁愿捡根长棍,也不要那些极不称手极劣质的兵器。
而她来定中没多久,不清楚定中风俗,听闻他也从南城来这不久。南城是个人尽皆知的好地方,离她所在的天州更是遥远,更是未知。
思及此,司马婧神色阴郁,一言不发。
围上来的人见状脸色也不太好看,纷纷走了。
皎皎倒是不受旁人影响,细细看着编织手法和油纸上的线条,问道,“姑娘,咱们见到的灯笼上面不是花草,就是蟋蟀游鱼飞鸟,你这个蘑菇是何寓意啊?”
司马婧沉默片刻,解释道,“我画的灵芝,灵芝——林隐芝。”
皎皎沉默了。
两人对着沉默时,堂前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人在喊,“外面怎么了?发生甚么事拉?我们也去瞧瞧?”
皎皎正待摇头道‘斗闹场,切勿近’,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拉架啊!司马将军和苏小公子打起来啦!”
她只感觉到脸上一阵风,眼睛还没眨,司马婧身影已然从门口闪出。
堂前,两个被拽开的人正喘着粗气。
司马婧凑上前一看,两张熟悉面孔,浅浅‘哟呵’了一声,好整以暇地抱胸观望起来。
苏让尘衣领子都扯歪了,脖子上还有掐痕;司马沉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只眼眶红了,还流着泪,无疑刚被招待过。
她心道司马沉真是没出息,好歹军营里呆过的,竟然打不过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
两人这是唱的哪出?演给谁看?
不知何时,林隐芝幽幽站在身旁,“你怎么还在观赏,不去劝和?”
司马婧汗颜,‘观赏'二字真是,,,好大一口锅啊!
“我还不晓得他们为甚么打架,怎么劝和?”
林隐芝噢了声,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在为了我打架。”
司马婧:“?”
她哈哈笑了两声,“他们‘为你打架’这件事大家知道么?”
“我知道啊!”站在身后的一位同窗回答道。
“我们也知道啊!”四周的人回答道。
司马婧:“......”
那同窗好心解释道,“这不是快到咱们林隐芝的生辰了嘛!这两人非要比比谁准备的贺礼更排场,结果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推我一拉的,把对方的贺礼搞坏喽!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我原先以为打着玩的,没成想这两货来真的哦!”
司马婧觑了林隐芝一眼,心下感慨他可真是学堂众人的掌上明珠,虽然平日沉默寡言也不同人说话,一副谁也不爱谁也不理的模样。
大家都很喜欢他。
明明他们前后相差不久入学的。
“原来这样啊!”司马婧心不在焉地附和。
一群人正三三两两闲扯着,没成想刚消停的两人互骂一通后又扭打在一块。
这次公子小姐们可不敢拉架劝和了,因着两人拳拳到肉,不止像动怒,更像动了杀心。
顷刻间,整个庭院只剩下拳脚挥起的风声和血肉碰撞的闷响。
两人从东打到西,从南打到北,最后拧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石渠院入门后一侧有个小池塘,水不深,塘边几颗柳树一到春天就袅娜着,然后书房内开始飘柳絮大雪,池面也堆上一层朦胧的白。
大家常说些‘写不出檄文自行跳塘’的玩笑话。某日不知谁家公子被少傅批评,气不过一头扎进小池塘,众人尚未惊慌、尚未营救,那公子蔫巴巴地自己站了起来。
此后这池塘水浅也就广为人知。
时而少傅忙着督学两位少主,由另一位豪放的老夫子代管,课上众人嬉笑打闹时,夫子便目光深沉地对着那方池塘感慨道:
“真是水浅王八多啊!”
“......”
此刻两只王八双双滚入水中,一会儿一个咕噜冒头,一会儿另一个咕噜冒头。
司马婧眉心一跳,暗道不好,保不齐真要出人命。
她即刻快步上前,身旁人也纷纷上前营救。
不料这两人是受刺激还是怎么的,见人就打,司马婧刚至岸边,就被拖下了水,后面人纷沓而至,这会儿司马沉倒是武将风范十足,一个人拖了好个人下水。
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分不清是救人的,拉架的,还是被拖下水的。
不知谁的腿架在了谁的脖子上,谁的身子又压着谁的头。
一片混乱。
司马婧在拉扯中渐渐没了力气,只记得,她站不住终于倒下时,岸边似乎只剩下林隐芝一个人的身影。
完了,她心想。
宣政殿上,群臣激愤。
周王高坐于金銮宝座上,有意无意地抚摩着指间玉戒。
武太师挺直了脊背独跪于众人之前,“还请陛下明鉴,隐芝并未参与这场恶斗。无罪,不应受罚。”
太师一直以来是周王心头好,常年相伴左右,此刻他求情,众臣难免慌乱。
司马回环视一周,“太师口口声声说林隐芝无罪,可事实是,石渠院孩子们至今都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只有你家好好的,连打扫的小厮都说听见了‘为了林隐芝才打起来的’这种话,难道这还有假不成?”
武太师闻言转身,冷眼道,“‘只有我家好好的?’,你家跪着的这位不也好好的么?”
正在一旁跪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司马婧闻言浑身一颤。
她是没少半块肉,苏让尘和其他同窗被揍得下不来床也是不假。
同在身旁跪着的林隐芝一言不发。
当日闹剧,只剩他俩有这个气力走到宣政殿。
太师此前说要当堂对峙,若真如此,长门一条路怕是要被软轿压得塌陷,届时宣政大殿上侍从搀着公子小姐们,挤满了人。
想到此场景,司马婧不住扬起嘴角。
司马回望去,自家孩子脸上居然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两眼一黑,转念一想家里还躺着个把自己打成重伤的。
司马回险些没晕过去。
但其他臣子怒气不减反增,“我家女儿出门前还能蹦会跳的!上了趟学,回来竟是让人抬回来的?平日里夫人和我都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难道武太师眼中,只有你家孩子金贵?别人家的,竟是草泥不成?”
其他人激愤附和,“是啊!”
司马婧再次不住扬起笑,这段对话,可解为“武太师家的孩子金贵,他们家的孩子也金贵”,不论前因后果亦可解为“只有武太师家的孩子金贵,别人家的都是草泥”。
某臣子道,“平日在府中,常听我儿念叨林隐芝,可见他在学堂是个风云人物哩!如今闹出如此事端,我看他是断然不能再去石渠院了!否则,旁人家孩子也不用念书啦,这还念甚么呢?所幸如今只受了点伤,来日,不定还要丢掉性命!”
“是啊!”苏员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附和道,这场闹剧,听闻苏让尘伤得最重。
司马婧偷偷瞥向一脸云淡风轻的‘风云人物’。
众人起初只一来一往地吵着,高座上的周王缄默不语,底下越吵越烈。
矛头无疑是对准武太师,毕竟,这是司马家连同苏家的一出大戏。
武太师虽无实权,却深谋远虑,聪颖过人。周王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得罪他,未必能捞着好处,还有可能讨嫌。
是以,仍有一半人不作声。他们也不是傻的,公子千金伤情不重,稍作询问也晓得这事赖上林隐芝属实牵强。
然而众怒之下,沉默向来易被忽略。
司马回和苏员外也是在赌,他们联络朝中大半官员,赌的并非孰对孰错,而是事态严重下,有所牺牲才能平息众怒。
周王看了半响,悠悠道:
“左将军以为如何?”
司马婧闻言看向白左将军——当前圣上红人,也是当朝为数不多与司马家并列的武官。
司马回和苏员外闻言心中一紧,他们想要讨好未来帝王得一庇佑,白家又何尝不是,况且听闻白家幼子与两位少主关系极好。
左将军笑道,“微臣犬子身为少主伴读,不常在石渠院读书,是以不曾受伤,设身处地想想,诸位同僚爱子心切,有此忧虑也是情理之中。”
司马回和苏员外闻言一抖,这话倒偏向他们?着实拿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不过,”白左将军话锋一转,“太师为人温润,向来不好与人争斗,想必隐芝亦如此。这事起因虽小,但影响颇恶,万万不可再有第二次。听闻苏员外家公子伤势最重,员外又只有这一位公子。依臣拙见,此事须由员外同太师商议,请陛下定夺才好。”
周王满意地嗯了声,“先退朝罢,太师与员外去凤皇殿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