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千山冷寂。
天禄院堂前蜷缩的几株残梅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仔细瞧,也难以发现几个身影在黑暗中攒动。
片刻后,只听得微弱而干脆的一声咔嚓,幽微的火光亮起,勉强看清鬼鬼祟祟的三个孩童轮廓。
三人挤在一处隐蔽中,中间的女孩举着火折子,双眼熠熠,扬起一抹自信笑容,“蹲了大半月,可算让我们寻着接近的机会了!”
左右两人脸上也尽是殷切的期盼,透过树丛间隙直直盯着不远处的里屋,几人激动得颇有些抱头痛哭的架势。
不为别的,只为这天禄院太难接近。
准确来说,是天禄院里住着的林隐芝太难接近。
按照常理,难接近的人不接近便罢了,但这常理到林隐芝这儿不奏效,还真有些不得不的理由。
一来呢,是这人生得过分美貌。当然,这不是什么要紧缘由,自然不必赘述。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姓林的到底有多貌美?
身为武太师的养子,他还有位才貌双全的妹妹,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才情样貌摆在那儿,上门定亲提亲的,自然门庭若市。
可,每一位上门提亲的,一见林隐芝,丢了魂似的,转头就问武太师,能不能娶这个。
武太师一身文人风骨,一听这话顿时怒上心头,一甩袖子央人送客。
若一个两个如此也就罢了,十个九个都是这德行,渐渐众人都晓得“姻缘“二字在武太师面前提不得。
二来,接近林隐芝,只为一件事——杀他。
原因无他,小道消息说他是前朝遗孤,或是当今陛下的野孩子——一个不为人知且可能是的少主。
如今襄侯、留侯两位少主渐长,朝臣对传位之事争议纷纷,如何能容得下另一位“少主”?
为表忠心,若是能替新王除去此隐患,岂不是大功一件?
况且,若林隐芝真是前朝遗孤,那就更不得不除之以绝后患了。
前朝大厦将倾时,正是八大世家围剿,给其致命一击。
改朝换代后,无人提及此事,渐渐的也就无人知晓。
可八大世家内部却是门清儿。
后来几个世家势弱,车轮往前滚,世事在扬起的烟尘中慢慢散了。
此消息一出,对剩下几个世家来说无疑是惊天霹雳,虽鲜有劈死人的,却夜夜叫人担惊受怕。
而司马家和苏家正是当年参与围剿的其中之二。
得知消息后,司马家和苏家立即派了暗卫刺杀林隐芝,几次失手。
苏员外和司马大将军意识到不对劲,可苏员外在朝堂上一问三不知,旁人只以为是个风流多情的吉祥物,司马将军又同武太师极不对付。
武太师文人风骨才高八斗,同他们“村野莽夫”不对付,实在是,,,情有可原。
是以一时弄不清那暗中势力,是武太师真心疼爱养子,还是林隐芝身份确有隐情。
不过,可以肯定刺杀这条路走不通。
左右,局势尚不明朗,林隐芝年岁又小,不如派几个小的同他周旋周旋,找机会暗中杀害,也好免去许多麻烦。
故三人接下了如此重任。
“重任”二字无有半分虚言,此话怎讲?
那林隐芝比冰山还冷,苏让尘和司马沉难得统一战线如是评价道。
当年暗杀失败后,苏员外与司马大将军想的第一出计便是——美人计。
彼时他们一处读书,同窗办事自然方便,苏员外大将军两人派了一批细作,苏让尘和司马沉也盯了这些人大半年:同林隐芝搭上的话都不超过三句,还是因着那些女子才能颇高,老师傅让她帮着督学说上的话。
两人双双将这情况上报给自家爹爹。
府内,四人小聚,苏员外盯着俩孩子的脸,托腮沉思良久后,语重心长地同司马大将军说:“老回啊,我瞧着姓林那小子俊俏,女孩也比不上,不定喜欢甚么,不如……”
“不如甚么?”
苏员外伸手指俩仰脸听的,道:“他俩也去。”
司马沉与苏让尘两脸无奈,但——
人在屋檐下,父命不受何其难也。
两人迎难而上,笑脸相迎,迎上了一瓢又一瓢的冷水。
林隐芝连个白眼也没赏。
苏让尘和司马沉差点气出内伤,苏员外折扇一甩,笑着开导:“年轻人,沉住气嘛!”
苏让尘白他爹一眼。
不久,恰逢司马回自幼在关外的长女司马婧回京,某日酒酣之际,苏员外醉眼朦胧瞅着司马婧,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跳起来道:“你家女娃娃也去!”
去甚么——自然也是去暗杀-恭维-讨好、、、自然是去亲近林隐芝喽。
司马回拧眉,望着席间舞枪的女儿,眼神中几分顾虑:“之前派去的美人都不行,我家统共这俩孩子端正些,为了这没一撇的事儿,都豁出去啊?”
苏员外折扇一收,摇头道:“此言差矣!我这一根独苗苗都拿出来了,你还亏甚么?”
司马回叹气道:“老夫就算愿意,这事也未必能成啊?到时计败,流言传出去,说将军府司马家的娃娃丢了魂儿似的只晓得跟在那姓林的屁股后头跑,我这老脸不是丢尽了嘛?”
苏员外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他要真是殷商少主,咱俩别说老脸,老命也得搭进去!”
此时,兄妹俩和苏让尘蹲在木丛中互相递眼神。
说来心酸,他们仨,还从未如此顺畅地进入天禄院过。
司马婧堪堪与林隐芝说得上话——此处说得上话指的是,她同林隐芝说话没被丢出去。
司马沉与苏让尘心酸得不提也罢。
“出发前没成想进得来,你们可想好了暗杀法子?”苏让尘默默提醒道。
话音落,一阵连着一阵缄默。
他们试过在茶水里下毒、出游时“不小心”把人推水里、猎场上“失手”射歪了箭、散布谣言、死缠烂打、投其所好……
无一例外的失败,从未迈进成功的门槛。
不过,此前,司马婧灵智忽开,不知怎的竟真和林隐芝攀上了关系,只是在两家人看来这姑娘脑子糊涂了一般。
司马婧从前每日必做的事只有练武一件。
可那段时间却成了两件——习武、读书。
廊檐树荫假山下竟都有她捧书苦读的身影。
真真吓煞旁人也。
司马回一时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担忧。
他家世代武将,武艺这方面婧儿没得话说。女儿要读书,他自然欢喜得也没话说。
可这千般万种竟然是为了一个男子?
两父子属实有话要说。
费尽心血培养的给林隐芝做了嫁衣,这买卖不是亏到家了么?
某日,午后春风夹着新叶的气息吹拂着,司马婧拿砚台镇着纸,专心做着句读。
苏让尘转过头来旁敲侧击:“怎的这样用功,真被那姓林的迷了心窍?”
司马婧闻言浅叹了一口气,回想起那日课上,少傅批了林隐芝的诗,怒骂其浓艳多情,有失刚健。
彼时司马婧正竖着耳朵听得专注,几度差点按捺不住激动拍手叫绝,谁知少傅铺天盖地一顿骂,骂的是林隐芝,出了层层冷汗的是司马婧。
她是诚心喜爱那些词句,这也是她得以接近林隐芝的契机之一。
课后,司马婧悄悄拾起那些揉皱的信笺,一字一句誊抄后小心保存。
后来,终于寻着机会在林隐芝面前展露她存着的诗句。
信笺展露时,林隐芝双眸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淡淡挑了挑眉,眼神如一汪幽静的湖水,问道:“收藏我的诗?真心喜欢,还是,有意接近?”
既是真心也是有意,司马婧心想。
不过,她面上却灿烂笑道:“自然是真心,怎么,你不信我?”
林隐芝一副完全不信的神情淡淡道:“嗯,信你。”
两句话,他和自己说了两句话。
司马婧全然没有不被信任的落寞,只有瞥见胜利曙光的欣喜。
今日他肯同自己说话,明日便能让他放下戒心,后日便能送他上黄泉!
兴许是这眼神太过炽热,林隐芝颇怀疑地扫了扫周身是否有怪东西,而后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此后,司马婧再也没同林隐芝说一句话。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如今回到原点,司马沉和苏让尘坐不住了。
“姑奶奶?我瞧着那姓林的现下挺爱搭理你的,您怎么还端起来了?”
司马婧拎起茶杯喝了口水,慢悠悠道:“不急。山人自有妙计。”
司马沉和苏让尘对她装神弄鬼的模样将信将疑,司马婧笑得从容。
从容之下,她方寸大乱。
向来习惯了林隐芝温润有礼,让她误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坐怀不乱。
整日想着暗杀林隐芝,想到最后全是他生得好看,笑又晃眼,那日他同自己说话时,她心绪飘远:手刃眼前这人,与她而言,太难了。
游移不定乃兵家大忌。
思来想去,司马婧觉得自己难以胜任此任务。
没错,她要打退堂鼓。
苦于没有合适契机禀报,她原打算悄然放弃,时间一久,毫无进展,这事也就过了。
世事向来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司马婧暗下决心放弃之时,司马沉和苏让尘作为患难与共迎难而上决不放弃的同谋,两位敏锐地发现:
林隐芝的视线中有司马婧了。
听到此结论时,司马婧默念十遍家规后仍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顿感眼前二位十分可悲、甚至在林隐芝长久以来的漠视下迫近疯癫状态。
将内心想法如实陈述后,司马沉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司马婧的后背:“欸?此言差矣~”
苏让尘镇静分析道:“林隐芝自视甚高,能让他瞧上眼必定是发现了你某些独到之处,眼下可要把握住机会,趁热打铁,免得到时他看清你真实面目,我们再无翻身可能。”
......
“二位是怎么得出‘他视线中有我’这个结论的?”
苏让尘大手一挥,自信勾起嘴角:“这些日子,某发现,您路过时,那林姓人谈话音调拔高了两个度不止。”
“仅此而已?”
“不止。您过路时,姓林的谈话停顿片刻、视线游移片刻。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司马婧笑了,反问道:“苏军师也是这样分析出吏部员外千金暗恋我哥的吗?撺掇司马沉星夜潜入人家府邸、在千金窗前吟艳诗、最后被认作采花贼丢了出去,司马家早朝被连参数本沦为满朝笑柄?”
苏让尘羞赧一笑,连道惭愧惭愧。
劝说虽拙劣,胜在有心,司马婧也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自我劝慰一番,照旧心不甘情不愿地蛰伏去了。//
某个夏日午后,一行人在清风堂下休息纳凉。
木桌旁,林隐芝躺摇椅上,捧着卷书,一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读着雕龙文心。
司马婧端坐在木桌对面,面前摆着本老子兵法,不远处两颗大槐树底下,司马沉与苏让尘正佯装练剑,两双眼睛你追我赶马不停蹄地给司马婧递眼色。
煞风景。
司马婧收回目光,夏日满目苍翠的绿色与强烈的白光给人清新之感,对面的林隐芝一身棉麻细软素衣,长发简单挽起,墨色的发与眉,素白的肌肤与衣裳,而他眉目间,似凝结了世间的水,温柔又无声。
这样静谧美好的午后,他白皙的脖子裸露着,像雪原上脆弱的幼兽将致命要害暴露在外,她好想......冲上去咬断他的脉搏,提剑杀了他……
思及此,司马婧低垂着头,第一万遍自问为何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林隐芝——
因为林隐芝背后势力莫测,不能轻举妄动。
好一番心理建设后,司马婧内心平静些许,抬眼正对上林隐芝探询的目光。
得,这下平静不了了。
眼下她对于传闻中那些提亲者极其感同身受。
“作甚么?”林隐芝问。
司马婧赶忙摇头。
林隐芝皱眉,语气轻柔,“你这样出神地望着我,却又透过了我,你、在想谁呢?”
司马婧继续摇头,“没想谁,只是些许好奇——”
“好奇?”
司马婧提起小心翼翼地笑,试探问道,“你从前不是...不与旁人来往么,怎么...好端端的,允许我接近了呢?”
林隐芝微怔,神色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在下似乎...并未有意不与旁人来往?倘若,诸多不相识之人每日每夜叨扰不休,小将军会如何应对呢?”
原来如此,“看来外界传闻不可尽信。”司马婧笑,穷追不舍,“所以,为何允许我接近?”
林隐芝收好书卷,“难道你没发觉,你在时,来找我的人少了许多吗?”
司马婧仔细回想,好像确实如此——
她不仅打扰人家,还不允旁人打扰人家......
那是为了布置暗杀陷阱以防哪个不长眼的泄露出去好么……
“所以,劳烦小将军继续,再接再厉喔。”林隐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听到这话司马婧五雷轰顶。
他他他他离自己也太近了吧?
他他他他居然这么信任自己?
他凑近时司马婧一阵头晕目眩,
司马婧咽了咽口水,低头感慨夏天太早了,故而今早摘的李子还在她心里泛着涩味。
见司马婧如此反应,林隐芝浅浅一笑。
自此司马婧心里埋了个咽不下吐不出的秘密,见林隐芝心虚,见苏让尘和司马沉也心虚。
而司马婧这边稍有起色更加激起了司马沉和苏让尘的斗志。
两人比司马婧还上心地讨好林隐芝。
司马婧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生怜悯,好言相劝道,“要不算了?”
苏让尘嗤之以鼻,“你自己成功了见不得我好?”
司马婧:“......”
司马沉更是越挫越勇,“我怎么会输给你?”
司马婧:“......”
她能怎么办,她只好日日跟在林隐芝旁边,偶尔搭把手揍揍没有眼力见的人。
眼下,月黑风高的,她蹲在人家院子里,还要想法子暗杀人家,她能想到什么法子?
司马婧默默苦笑,无奈道:“放把火烧了,省得麻烦。”
“好主意!”
“好主意!”
“?”
司马婧左看,
苏让尘从怀里掏出了个火折子。
司马婧右看,
司马沉正猫着腰找柴房。
司马婧拉住苏让尘点火的手,劝阻道,“这么点儿火,人家又不是没长腿,就算烧着了一时半会灭不掉还跑不掉么?”
苏让尘认真道,“尔所言,甚有理。故,吾有一计——你不是和姓林的熟么,你去拖住他。”
“我?”司马婧指着自己,震惊道,“我怎么拖住他?”
“简单。你去找他说话,待火势大了把他锤晕了扔火里。”
“......”司马婧呵呵笑了两声,凉飕飕道,“真是个好法子呢。”
“那是自然。去吧!”
言毕两人将司马婧架至门口,使了好几个眼色后各司其职去了。
窗户里还亮着光,她晓得林隐芝这个时辰在看书。
天天看也不见得夫子夸他几句,偏偏他看得怡然自得。
他都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司马婧抬手,想着等会儿以甚么措辞开场。
司马婧放手,她想不出来。
苦思间听得嘎吱一声,门轻轻开了。
司马婧抬头,心跳漏了不知几拍,血液停止流动不知几时,暗道那映在林隐芝脸上的月光可真是摄人心魄。
林隐芝挑眉,意味明显:你在这干嘛?
司马婧嘴唇翕动,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这破苏让尘想的馊主意!
两人面面相觑之间,东厢房亮起了微弱火光。
不多时,写意秋实一人手上提着一个人出现。
林隐芝又挑了挑眉。
司马婧转身,见两个蠢货朝自己身后笑得谄媚。
司马婧将自己翻了个面,皱眉一笑,“我们——”
林隐芝勾起嘴角,笑得愉悦,几个音节却毫无波澜,“轻点儿,丢出去。”
“砰”“砰”“砰”
天禄院大门前灰色石板上三次扬起尘土。
司马婧利索爬起来,熟练地拍了拍后裙。
而后半蹲下,眼前两人仍趴在地上双手合并捂着脸。
“抬起头。”司马婧冷冷道。
“知道你俩为什么失败了嘛?”
司马沉不服气,倔强抬起脸来,瞪着眼看司马婧,又缓慢垂眸继续埋脸。
司马婧转身先行一步,丢下一句,“你俩好意思就打道回府,不好意思就在这思过。”
待她身影消失在巷口,司马沉和苏让尘起身,抱拳对拜:
“好梦?”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