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闭眼躺在床上,呼吸沉重。
似乎睡着了,却睡得不踏实,眉头紧皱,睫毛一直颤。
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刚换的布,不过一会儿就再次洇成了红色。
闭上眼的李攸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向来冷漠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除去了一身名头和拒人于千里之外气场以外,少有人真的去关心,原来李攸长得很漂亮。
从来行色匆匆,如今安静下来的人,此时此刻乖得时候就像个精心缝制的布娃娃,只是匠人在描绘眉眼时,大抵因为娃娃太过漂亮而有片刻失神,失手落了一滴墨在鼻翼侧。
他身上或深或浅落了不少伤,不致命,只是因为伤口太多染红了衣服,才看起来那么吓人,只手臂需得好好养着了。
齐怀赟站在床边看着李攸,想起方才府医说的话。
“殿下,我瞧着那伤口似猛兽所为,好在皮肉未被完全撕下,否则这个胳膊就保不住了。”
这会儿大夫用了安息散,李攸本就力竭,就这药很快就睡了过去。
齐怀赟收回视线来到外屋。
大夫刚交代完下人煎药之事,见着齐怀赟出来起身行礼,齐怀赟提醒他:“此时莫要外传。”
府医是跟随齐怀赟多年的老人,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点头应是,便退下了,下人跟着去取药煎药。
此时已是夜半,屋里满是药的清苦味,屋子里只剩齐怀赟和李攸二人。
宁晟被送回了自己府邸,齐怀赟暗中派人保护,以防那妖物再回来。
齐怀赟的视线穿过层层幔帐再次落到李攸身上,想起巷子里那一闪而逝的金色。
夜色虽深,齐怀赟不觉得自己已经糊涂到看错,但他一时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能有如此眸子。
像是某种兽的瞳孔,可袭击李攸的猛兽先一步遁走,如何也不应该来自那物。
那时候的巷子里只有李攸和宁晟。
想着想着齐怀赟渐渐出了神,他看向李攸的眼神越来越柔和,如纱幔般落在李攸身上。
若是一直这样也当是不错的。
齐怀赟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第一次如此仓皇。
垂眼扶着额头,心绪尚未平复,嘴角先荡起了笑意。
果然,自己这点心思于有人时还能藏一藏,四下无人了便开始肆无忌惮。
若是小将军知道了,估计会吓跑吧。
不过李攸胆子大,可能会红着耳根叫他“殿下”,然后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帮他捋清楚,告诉他这并非感情,毕竟男人与男人不可能产生感情。
想着想着齐怀赟竟然入了神,脑海里那个薄脸皮的小将军好像已经站在了跟前。
不知不觉间他站了起来,再次走到床边,手指贴着小将军的额头,滑向鼻尖,落到了唇瓣上。
李攸的嘴唇原来这么薄。
真好看啊。
叩叩叩——
门口响起敲门声,齐怀赟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指。
“进。”
向席推门而入。
冷风扫过入厅堂,带进了两片枯叶。
齐怀赟扫了一眼,向席慌忙低头将枯叶捡起来,而后行礼道:“王爷,属下跟着那兽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去,直到沽园外一里的地方彻底没了踪迹。”
齐怀赟摩挲着手指走回了桌边。
向席依旧穿着之前那套灰扑扑的衣服,一手撑在地面上,低着头并没有因为齐怀赟未出声而有多余的动作。
他头上还有未摘净的落叶,看样子是钻了不少林子。
“向席。”齐怀赟叫他。
向席闻言浑身一颤,低着头应道:“属下在。”
“你说那些智力低下的兽为什么会历经千辛修炼成人?”
这是多年来大俞流传许久的怪志传说,据说那些妖怪稍有能修成人型,更别提入仙途,所以为了维持人的容貌,不得不吸食人的精气已达到延年益寿的功效,否则其性命就与普通鸟兽无异,短短数年便会死亡。
向席不懂这些,他只从一些怪志书籍中读过一二,虽说大俞早些年有传言发现妖物,更多的被当成怪志,无人当真。
齐怀赟轻笑。
“为了生啊,即便是低级的虫蚁,也会为了生而努力。可惜妖物即便修成了人,也只是空有人的模样,内里依旧是傻的。”
他从怀里拿出个几根毛发递到向席眼前,“可是与你在沽园里发现的一样?”
向席接过毛发仔细看了看,虽然毛色稍有不同,但可以确定来自同一种动物。
“看来这沽园里的灵狸成了精,前来报复了。”
齐怀赟饶有兴致地敲击着桌面。
如今知道了事情的果,那成此局面的因究竟来自哪一方,还有待考量。
这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齐怀赟发觉宁宅的火烧得还不够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折腾,可别皇帝死了,他们还没折腾完。
炉火爆出几声声响,齐怀赟再次看向床榻。
李攸依旧沉沉地睡着,许是身上的药粉起了作用,这会儿他的眉头已经舒展,睡得很安适。
*
西市做香料生意的陈掌柜近来发了财。
从前香料生意一直不好做,好的香寻找不易,运来尧都更不容易,而尧都那些世家大族都只认有百年底蕴的香料世家,并不认他们这些方起家的,以至于陈掌柜几次差点坚持不下来。
直到他得到了高人指点,弄到了号称百两黄金一钱香的濯雪尘配方。
陈掌柜老早就听闻过濯雪尘,那香于世家大族之中习用多年,其配方更是秘辛,陈掌柜方得到配方时兴奋的几夜没合眼,可他配了香之后,又是几夜没合眼,因为不管他怎么配,这香于世家大族用的都有细微差异。
不过没关系,若非行家,也少有人去追究这点不同,尤其是许多人找不到门路也没那个金钱购买真正的濯雪尘,才寻到了陈掌柜这里,这些人不识货,更辨不出真假了。
短短几日,陈掌柜就赚的盆满钵满,就在他刚售罄店里最后一点濯雪尘时,一旦大生意找上门来。
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公子,二话不说就要定五斤。
陈掌柜期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来砸场子,谁家买香是论斤的,谁知公子直接拿出一箱的金子做定金,陈掌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可陈掌柜实在没那么多,最后公子又说能凑多少算多少,这才接下。
掌柜东拼西凑,将方圆百里的灵狸香全都买了回来,连夜制香也才勉强凑出了十五两。
好在公子好说话,随后送来了几大箱子黄金,便带着香离开了。
谁知几日后,一堆人重进陈掌柜的铺子就是一通打砸,报了官才知道,这陈掌柜卖假货。
那公子带着自己买的“濯雪尘”一路告到了廷尉,并要求陈掌柜归还全部黄金,并赔付一百两黄金作为补偿。
可陈掌柜之前为了凑齐这些材料,加钱购买,还赊了不少账,如今有一部分都填了账,哪还有这么多黄金?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许多文人雅士这才知道自己买的濯雪尘竟然是假货,陈掌柜必然不认,可人群中不知何人真的弄来了濯雪尘。
如此名贵的香洒在了半空中,香味瞬间弥散开来,陈掌柜那售卖的香立刻变得寡淡无趣。
从前买过的人纷纷前来讨个说法,陈掌柜见耍赖无果,直接晕了过去。
那天夜里,陈掌柜死了。
他怀里抱着一箱金子,脖子断了一半,死在了店门口,身旁躺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书信,纸张已经被血洇染了大半,落款两个字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
清早的街市上距满了人,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濯雪尘其实是妖香,引来妖怪吃人了!”
紧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传起,说廷尉宁晟大人也被妖兽袭击,而宁宅的那场大火便是因妖兽引起。
妖怪一传掀起轩然大波,青天白日下百姓都已经不敢出门。
腊月十五那天的夜里,城外西南林间突然失火。
大火照亮了尧都,与此同时,一声怪异的尖叫响彻云霄。
中尉带着一众巡城官兵乌泱泱冲出城。
沽园后头的林子已经被烧了大半,园内家丁吵闹着救火,其中还有许多一身黑衣动作干练的人,一看就不是寻常家丁。
沽园外西侧的林子里,李攸正拎着宁晟的脖子躲在一处怪石后。
这倒霉的宁晟又被抓走了,不过这次好像不是那个要吃的怪物,至于是什么人动的手宁晟说他不知道,他睡了一觉人就在荒野里了,幸运的是李攸比狼先来。
宁晟见到李攸的时候都快哭了,但是在接触到李攸受伤的右臂时,视线有片刻迟疑。
复杂的情绪拉扯着宁晟的神经,最后他实在是没忍住问道:“李将军,你是来救我的吧?”
在宁晟一瘪嘴就要哭的时候,李攸捂住了他的嘴。
远处人头攒动,似是在搜索什么,李攸只有一只手灵便,勒着宁晟的脖子往巨石的另一侧挪动。
两人方站定,突然一道身影从他们刚刚待过的地方疾驰而过。
羽箭飞梭,碰地一声,那东西应声倒地,紧接着那兽竟然化成女子模样。
如此已经不知道该称之为兽还是人的“女子”,伤了胳膊后依旧拼命往前跑,可惜又是两发羽箭,一箭击中了“它”的腿,另一个直接射穿了脖子。
“女子”再次倒地,眨眼间化成一只小兽,一动不动了。
沙沙一阵脚步声后,一人拎着小兽的脖子骂了句:“畜生!害得老子又要挨骂。”
之后又有几个人跑过来:“抓到了?!这畜生可真是折腾人……死了?”
“怎么死了?完蛋了这不是,死了还怎么交差?这几年这东西越来越难弄,要是被东家知道,怕不是要受罚。”
“不杀难道让它跑出去?若是被别人抓到,难道你想给一个畜生陪葬?”
如此一说,别人再没多话的。
几人从远远从后墙翻入了沽园,李攸这才低下头看向宁晟。
这一看不要紧,宁晟脸色青紫翻着白眼,眼看着就要咽了气,李攸赶紧松开手。
空气凶猛地涌进肺里,宁晟双腿一软,趴在地上咳嗽个不停,就在李攸怀疑他是不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时,宁晟终于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李将军你是不是想趁机杀了我,报你手臂的仇?”
对于宁晟的指控,李攸懒得搭理,他看着远处,发丝之下的耳朵却动了动。
远处的火看来已经灭了大半,宁晟见李攸不回他的话,不再自讨没趣,顺着李攸的目光看过去,哑着嗓子说:“看来这沽园可不止暗市这么简单,他们射杀的是什么,李将军知道吗?”
说话时宁晟一直观察着李攸的表情,可惜从始至终李攸的表情都十分淡然,无论是面对那被射杀的兽,还是漫天大火的沽园。
宁晟心思一贯活络,九转十八弯的脑子藏了不知道多少想法,可唯有一点做不得假,他瘦弱手无缚鸡之力。
所以在说完这句话,受了惊吓又被差点累死的宁晟作势就倒,不曾想这一倒倒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宁晟还想说这位李将军竟如此体贴,不曾想扑了满鼻子的香,宁晟刚刚混乱的意识瞬间清明。
他瞬间睁眼,瞪着眼珠子看向头顶那张娇柔的脸,直愣愣地问:“李将军,您怎么变成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