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順子的聲音在每一個句點就像為殿中點了一盞燈,尾音落下又像把燈的光托出一些。等她念完,殿中靜了一瞬,像長息之後的再度吸氣。維斯庫納德對順子彎腰低頭行禮,順子輕輕點頭回禮。
剛才遞上演講稿的黑袍職員再次上前,停在順子正前,彎腰低頭行禮。順子回以一點頭。職員彎腰上前至台上,順子將演講稿重新整齊對折,交還給職員。那雙戴著白手套的手平穩接過,倒退著下台階,彎腰低頭,再直腰退到「塔卡米庫拉」後方站定。
維斯庫納德再一次對順子彎腰低頭行禮,順子也再一次點頭回禮。殿中的光,照在兩人於禮節間進退的弧線裡。
另一名黑袍職員這一次從側前方走入,彎腰低頭行禮。順子回禮。職員雙手拿起先前托持於後方的「霞酷」,彎著腰,低著頭,慢慢地上台,走到順子面前,雙手舉過頭頂捧上。順子雙手接過,穩穩握住,右手持「霞酷」,舉至自己右側腋下的位置,板身垂落在手臂旁。職員倒退下台,彎腰低頭行禮,再直腰退回到「塔卡米庫拉」後方站立。
維斯庫納德第三次行禮,順子輕輕點頭回禮。此時他從上衣口袋取出一張摺疊的紙,摺痕非常工整。他靠近麥克風,聲音清楚,開始誦讀:
「恭敬地向您陳述。
皇帝陛下今天隆重舉行了主宮殿登基宣言之儀式,向國內外宣布登基。我們所有人從心底表示祝賀!
剛才,我們聽了皇帝陛下的話,陛下深思乾德羅爾斯先生的歷程,表示將永遠心繫國民的幸福與世界的和平,與國民站在一起,恪守大乾國憲法,履行作為國家形象代言人的職責。同時,陛下也表達了希望我國能進一步發展,為國際社會的友好與和平、以及人類的福祉與繁榮做出貢獻。我們聽了之後深受感動,也再次燃起了對皇室的敬愛之情。
我們全體國民將把皇帝陛下視為大乾國與國民全體的形象代言人,重新振作起來。我們會竭盡全力,去創造一個和平、充滿希望、值得驕傲的大乾國璀璨未來,一個大家能心心相印、孕育文化的新時代。
在此,我們祈願——光亮·融洽時代——能和平安寧,也祝願皇帝陛下永遠繁榮昌盛。這就是我們的祝賀詞。
光亮·融洽一年,十二月一日
行政院長維斯庫納德」
讀音落下,紙面隨著他收起的動作微微抖了一下,光便在那一瞬閃了一下。維斯庫納德第四次對順子彎腰低頭行禮,順子微微點頭。
他再退幾步,距離拉開之後,再一次,亦即第五次彎腰低頭行禮。他的聲音變得更有昂揚的弦度:「慶祝登基。」這四個字像一把弓抬起,箭尖正對殿心。
所有人齊齊面向順子,視線有如潮水集合成一道方向。維斯庫納德仰起雙手,掌心向上,舉過頭頂,喊道:「皇帝陛下,永恆——」最後一個字拉得悠長,落音之時雙手緩緩落下,像把那個願望放進地面。
所有人齊聲回應:「永恆——」
第二遍,維斯庫納德雙手再次舉過頭頂,聲音更穩:「永恆——」手落下,像是落下一道密封的印。
所有人:「永恆——」
第三遍,他整個人像立在一個看不見的高台上,聲音穿過每個人的肩背:「永恆——」
所有人:「永恆——」
殿外隨即傳來禮炮的聲音,第一聲重而圓,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直到第二十一聲。聲音穿過梁柱,落在每一張臉上,像一層看不見的光粉。
維斯庫納德收勢,走回主宮殿正門裡的左側站定,雙手垂於身前,呼吸平緩。
四名皇室事務局職員同時向前,兩名黑袍的走向「塔卡米庫拉」,兩名綠裝的走向「米喬伍達伊」。他們分別對順子與諸葛梁彎腰低頭行禮,然後各自伸手至簾索,慢慢操作布簾。紫簾像海潮回收,無聲地垂落,遮在兩人面前,布面的紋理一點點爬滿視線。這個關簾的過程又用了接近三分鐘,慢得使時間變得有重量。
鑼聲再響,像是宣布下一個轉折。殿後,黑袍職員從「塔卡米庫拉」後方入內,將裝有三聖物、國璽、御璽的包裝盒小心翼翼地搬出。每一個盒角都以布包裹,帶出了幾分鬆緊適度的皺摺。一名職員出現在「塔卡米庫拉」後方的通道口,步伐穩,身後跟著另一名雙手捧著聖劍「阿梅·諾·姆拉庫摩·諾·茨盧基」的職員。劍匣在光裡暗亮,像是沉默地記錄了所有戰與和。
接著,身穿橘黃色袍服「科伍洛·哉恩·諾·高霍伍」的皇帝順子出現了。簾後的陰影釋放她的身影,衣襬在地面拖出一道溫潤的線。她跨出那一步時,除了皇室事務局職員以外,所有人都俯身彎腰低頭行禮,連臨時代替行政院長的皇室事務局長維斯庫納德也不例外。那一刻,整個殿像是向一個中心點湧去,又在禮畢時驟然散開,回到各自位置。
順子的袍服後面連著一條白色的布,寬約一公尺,長約五公尺。布面細緻,像一條靜止的白溪,隨著她的步伐緩緩推動波峰。後頭有一名皇室事務局職員雙手托著,那職員的手位置恰在自己肚臍上,以最不突兀的角度接續那道白色,彷彿順子身後真有一道白色的波浪,自背脊延到地面,跟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在她之後,依序是雙手捧著聖鏡「雅塔·諾·卡尬米」、聖寶石「雅薩卡尼·諾·瑪尬塔瑪」、大乾國璽、皇帝御璽的職員,還有數名空手的皇室事務局職員。這些人全都身穿黑色袍服,頭戴黑色工作帽,帽沿下的影子讓他們的視線更顯專注。每一個物件都在他們掌心微微震動,宛如有自己的心跳,但那心跳被訓練有素的步伐遮掩了。
然後,皇后諸葛梁現身。他穿著「十二層級」,自內而外每一層都像風中不同方向的葉片,本該是嬌柔,穿在他身上卻別有一種斂住鋒芒的莊重。頭上那頂「奧絲貝拉卡希」式黑色假髮令他的輪廓變得更長,他在布簾後停了一息,像是在讓呼吸與衣襬的重量達成默契,接著提步出來。他身後跟著幾個身穿綠色女裝的皇室事務局職員,提著金線織袋與細長的繩索,隨他步伐輕輕調整衣襬的節奏。
順子與諸葛梁先後走出主宮殿的大門,兩人的側影在門檻上方的光裡交疊。當他們跨過門限,站在階前的行政院官員才把腰直起來,目光從地面重新抬回到水平,像是經過一段禮數的旅程,終於抵達了終點。
隊伍沒有停下。所有皇室事務局職員依次走出主宮殿大門,黑色袍服與綠色衣裳交錯成一條井然的長河。待這條河流完全從殿門流出,左右兩列的行政院官員才從大門排隊走出,步伐均衡,衣擺隨風,同樣不急不徐。當最後一名官員走下階,殿門慢慢關上,銅鉸鏈很輕地摩著。長達一個小時的主宮殿登基宣言之儀式,於此刻正式結束。
儀式結束後,通往皇帝辦公室的走廊顯得格外安靜。冠冕與禮服的重量,像一種延遲的疲憊,直到此刻才真切地壓在兩人肩上。
一進辦公室,侍從們立刻上前,協助他們卸下繁複的衣飾。順子先是摘下那頂「格·琉烏艾伊·諾·卡安姆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覺整個頭顱都輕了。諸葛梁也俐落地取下「奧絲貝拉卡希」式假髮,用手指搔了搔被壓得有些發癢的頭皮。
侍從們手腳麻利地將那一層又一層的「十二層級」解開,每一層都輕柔地摺好收起。順子也脫下橘黃色的「科伍洛·哉恩·諾·高霍伍」,換上自己平日常穿的深色長褲與襯衫,整個人像是從一個莊嚴的符號變回了有血有肉的模樣。
她坐進沙發,端起侍從送上的熱茶,看著對面同樣換回日常休閒裝的諸葛梁,忍不住抱怨起來。
「我的神啊,這一個小時比我之前開一整天的會還累。站著、坐著、點頭、走路,每一步都像用尺量過,簡直是酷刑。」
「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陛下。」諸葛梁啜了口茶,語氣平淡地回應,眼角卻藏著一絲笑意。
順子靠在沙發背上,目光望向窗外主宮殿的方向。「說起來,那兩個大亭子,『塔卡米庫拉』跟『米喬伍達伊』,儀式結束後要怎麼處理?總不能一直擺在那吧?」
「就放在主宮殿裡。」諸葛梁回答得很快,顯然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用防塵布蓋好就行。主宮殿夠大,平時也不對外開放,不影響其他用途。」
「是嗎?」順子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那以後召開行政院會議,我也要坐在那上面嗎?聽起來挺威風的。」
諸葛梁放下茶杯,表情變得嚴肅了些:「理論上不需要,陛下。皇座是皇室儀式專用,象徵您的神聖性與傳承;而行政院會議是處理國家政務,代表的是治理職能。兩者應該分開。」
順子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笑了起來。「知道了,諸葛。說到儀式,」她話鋒一轉,「我覺得還缺了點什麼。你身為皇后,總得有個正式的名份儀式吧?你去找找資料,看『立皇后之儀式』該怎麼辦,挑個好日子補上。」
諸葛梁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陛下,恐怕沒有這個儀式。」
「怎麼會沒有?」順子不解地追問。
「依照我們參考的那個國家的制度,包括現任皇帝在內,最近的四位皇帝都是在還是皇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皇太子妃。其中有兩位登基時甚至年過五十,就連現在的皇嗣親王也早已成婚。」諸葛梁條理分明地解釋,「所以,儀式裡原本就沒有『登基後再冊立皇后』這個環節。」
「那又怎麼樣?那些是他們的習慣,我是我。我們不能自己定一個新的儀式嗎?我想讓這件事有個完整的句號。」順子微微皺眉,語氣帶著一絲堅持。
「陛下,」諸葛梁聲音平靜但堅定,「儀式是為了確立名份和法律地位。我已經以皇后的身份,與陛下一同完成了登基儀式的三個主要環節,我的身份已經向國內外宣告,成為既定事實。再額外補辦一個儀式,不僅於禮無據,也顯得是給百合花鍍金。」
他說得合情合理,語氣恭敬卻不容置喙。然而在他平靜的表情下,另一層思緒正在翻湧——他這個皇后,本就是被順子用計強行指定的,要是再補辦一個專屬的「立皇后之儀式」,就等於徹底承認了這段被強加的婚姻關係。他要的是那筆天價賞金,可不是一個洗不掉的皇族身份。現在這種儀式上的既定事實,反而給了他一層模糊的保護色。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省點事吧。」順子語氣輕鬆地說。
辦公室內再度恢復了安靜,但空氣中,某些心照不宣的東西,正隨著茶的熱氣,緩緩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