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第二個環節接見官員之儀式結束的兩個多月後,第三個環節主宮殿登基宣言之儀式在這一天鳴鑼將啟。主宮殿的長廊像是吸進了所有腳步聲,空氣裡有一種儀式前特有的靜默,從石階一路延到殿心最深處。兩張大座靜靜相向,「塔卡米庫拉」與「米喬伍達伊」,像兩個分別守望的巨獸,紫色布簾垂掛,將一切的眼光隔在外頭,像一層沉穩的夜海。
順子站在內殿的梳化鏡前,她身上那件橘黃色袍服「科伍洛·哉恩·諾·高霍伍」已經經由侍者自肩沿一寸一寸鋪展,衣料斜紋細密,折光柔潤,橘色近似清晨的霞彩,從鎖骨蔓延到袖口,袖緣繡了細細的雲頭紋。她抬起眉眼,黑色皇冠「格·琉烏艾伊·諾·卡安姆利」在旁邊的絲絨墊上沉默地等候。那頂冠鍍光內斂,暗金的嵌飾埋在黑釉之下,像一圈低聲呼吸的夜色。她的髮髻綰得很緊,髮釵扣在髮束中心,讓冠冕能貼合。
諸葛梁則坐在另一張鏡前,身上那一襲女裝「十二層級」宛如層層疊疊的山色,從裡到外有規律地蓋上,服帖而遼闊。每一層的色系在光下微微不同,有如從溪谷底到山巔的色階。其中某幾層的紋理很老派,像是傳自古制,卻在他身上有了出人意表的直挺與自如。他原本短髮,今日頭上一頂「奧絲貝拉卡希」式黑色假髮,髮絲服服貼貼,髮際比平時向前壓了一點點,遮住了熟悉的額線,讓他整個人的輪廓變得更長更柔。
化妝師的手掌溫暖,粉撲帶著淡淡清香,像一層雪慕絲輕拍在兩人的臉上。她輕聲囑咐順子閉眼,再把眼線拉得俐落,眼尾勾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讓目光更沉靜。諸葛梁坐得很直,一動也不動,讓眉筆緩緩地將眉峰撫上,整個人像一幅被仔細描金的畫。
「我第一次公開穿女裝。」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笑得有些不自在,笑意裡又帶著一絲少年般的冒險感。
「你既然要求我穿男裝,那你就要穿女裝了。」順子斜一斜眉,語氣帶著笑,「公平一些。」
「我知道的,陛下。」諸葛梁低頭,眼睫上還留著一點粉光,語氣裡卻很篤定。
化妝師收起最後一抹高光,向後退了一步,目光從兩人臉上滑過,像是對一幅完工的畫作做最後的確認。她合上化妝箱,吸一口氣說:「好了。」
哈拉達·艾娜提著一個長形的布袋走進來,布袋口以麻繩打成一個緊密的結。她的肩膀細瘦,腳步卻沉穩,是皇室事務局侍從主委,近侍多年,行禮如儀。她在案上把布袋打開,從裡頭拿出一塊白色的板狀物,長約四十公分,寬的一端約六公分、另一端約五公分。她雙手托著,送到順子面前,目光帶著關切與一絲好奇。
「陛下,這『霞酷』是塑膠的啊?」艾娜問。
「是啊。」順子接過,手指摩挲過板面,她笑了一下,搖搖頭,像是笑這種時候還會想起節省。
諸葛梁看過去說:「那些鳥的裝飾,還有那些花紋,絕大部分都是塑膠的,省一點是一點啦。」他語氣輕鬆,像把一個秘密從衣袖間輕輕放了出來。順子看他,眼裡映著那一條條衣襬,像是看見另一種專注。
外頭的腳步聲傳來,侍從報道兩位陛下可以進入專用座椅了。兩人相視一眼,順子點了點頭,將「霞酷」以右手豎起,輕靠在掌心,轉身與諸葛梁一同起身。
走入主宮殿的那一刻,光線換了一個溫度。殿內的地板光可鑑人,暗紋從石心延伸,像是押著一張看不見的地圖。「塔卡米庫拉」高踞殿心,台階每一級的邊鋒都打磨得鈍圓,座椅兩側擺放著包裹了三聖物、國璽、御璽的包裝盒,外頭又以布細細地包裹,一層一層確定沒有一絲露出。皇后座「米喬伍達伊」相對而立,線條更婉轉一些,座面像一朵盛開的花。
皇室事務局職員各就各位,動作協調而緩慢。他們將紫色布簾從殿梁緩緩放下,布面厚實,織紋在光裡像是一片靜靜起伏的海。簾垂落,座上人影被溫柔地收進一個密室。那一刻的安靜像一枚落入深井的石子,沒有響,只有覺得水面終於不再顫動。
從殿門外,第一隊人走了進來。維斯庫納德最先現身,他是皇室事務局長,身形高瘦,步伐卻一絲不苟。緊隨其後的是司法部長科爾納克、國防部長庫勒納爾克、教育部長奧維多、財政部長格絲尼娜。五人於主宮殿大門前俯身,彎腰低頭行禮,脊背在光下拉成一條齊整的線。起身後他們踏入殿內,在大門左側並排站立,眼神一齊向前。
接著是第二隊。交通部長卡利瑪、□□長阿茲拉、警政署長菲爾德、農業部長卡琳娜、商務部長普茲米爾。他們在殿門重複同樣的禮數,彎腰低頭,然後進入殿內,在右側並排站定。按古制,右側的位置原為皇族之所,原本應由皇族在皇室事務局職員的引導下入殿,且無須彎腰低頭行禮。如今皇室僅有皇帝順子與皇后諸葛梁二人,而二人正端坐在中央的「塔卡米庫拉」與「米喬伍達伊」上,右側無人可列,於是只得由行政體系的官員暫代其位。這種替補並未破壞儀式的秩序,反而使左右兩列的人影在視覺上獲得一種均衡。
空氣像是被時間攪拌過,悄悄變得濃稠。二十分鐘隨著宮燈的影子在柱身上移動而過,這份長久的等待,像是為之後每一個動作精準的緩慢做好鋪墊。殿外偶爾傳來風掠過瓦當的聲音,像一指在琴弦上輕挑。
幾名皇室事務局職員自「塔卡米庫拉」與「米喬伍達伊」後方悄然出現,黑色袍服在殿內的光影間滑出兩條沈靜的線。兩名黑袍職員走上「塔卡米庫拉」前方,兩名身穿綠色女裝的職員走上「米喬伍達伊」前方,他們一同在簾前彎腰低頭行禮,姿態整齊,像四支同時擺動的筆尖。
鑼聲一鳴,圓潤厚重,像是從地心敲起,穿過木梁直直挑起殿心的一口氣。順子於簾後聞聲而起,右手豎起「霞酷」,諸葛梁也同時站起。兩名職員對著布簾再次彎腰低頭,然後慢慢從中間掀開紫簾,布面捲起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像白雪被抓起一把。簾被用細繩在兩側紮好,露出座上的兩位身影。順子靜靜站在「塔卡米庫拉」上,橘黃的衣色在紫簾的襯托下更顯沉穩,諸葛梁在「米喬伍達伊」上,層層衣襬如波浪般向外推展。兩側的布簾也被一幀幀掀開,整個殿心像是一朵被完好展開的花。
四名職員退至「塔卡米庫拉」與「米喬伍達伊」後方站立,步伐輕,背脊直。這個掀簾的過程用了接近三分鐘,慢至近乎莊嚴,把所有人的目光收攬在兩人的出現上。
鼓聲跟著響起,比鑼聲更清亮一些,像是一道指令。行政院官員們同時彎腰低頭行禮,雙手自然垂落,背脊彎折到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順子雙手持著「霞酷」,與諸葛梁一同彎腰點頭還禮,禮度不多不少,氣息之間帶出一點節律。
維斯庫納德從左列走出,行至順子面前的麥克風架,先彎腰低頭行禮,然後站到麥克風前。他本不該站在這裡,按照禮儀,這一段原應由行政院長宣讀,不過行政院長正以皇后之身在「米喬伍達伊」上,因此由他臨時代替行政院長的位置。這個安排在夜間排練時已經反覆過多次,此刻落在每個人的目光裡,像一枚穩當擺放的棋子。
一名身穿黑色袍服、頭戴黑色工作帽的皇室事務局職員從側邊走入,停在順子側前方,彎腰低頭行禮,然後彎著腰,低著頭,慢慢地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上前,走到順子側邊。順子將「霞酷」輕輕前送,職員雙手接過,掌心穩穩托著板身,之後倒退著往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退去,步幅如尺,退到平地後再直起腰,走到「塔卡米庫拉」後方站定。那一串動作的緩慢宛如鐘擺,讓人看得心緒也隨之平緩。
另一名黑袍職員則從殿中正前方走入,停在順子正前,彎腰低頭行禮。順子輕輕點頭回禮。職員從懷裡取出一份摺疊整齊的紙,也就是演講稿,雙手捧持,彎著腰低著頭,一級一級上前,走至順子正前後,雙手舉過頭頂奉上。順子於是雙手接過,指尖觸到紙張時能感覺到其纖維的微澀。職員倒退,一級一級下台,再次彎腰低頭行禮,直腰後走到「塔卡米庫拉」後方站立。
順子展開演講稿,紙面在光下略微映出一層亮,聲音平穩而清楚,自「塔卡米庫拉」上方落下,像是一條有節律的線:
「根據先前《大乾國憲法》及《皇室法》的規定,我繼承了皇位。
在此舉行主宮殿登基宣言之儀式,向國內外宣布登基。
回顧乾德羅爾斯先生在位期間,始終心繫國民的幸福和世界的和平,無論何時都與國民同甘共苦,以自身的姿態展現其心意,對此我再次深懷敬意。在此,我誓願將一如既往地心繫國民的幸福與世界的和平,常與國民同在,恪守憲法,履行作為大乾國及大乾國民全體的形象代言人的職責。
我衷心希望,透過國民的智慧和不懈的努力,我國能實現進一步的發展,並為國際社會的友好與和平,以及人類的福祉與繁榮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