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肋骨生疼。眼前是出租屋灰白的天花板,身下是吱呀作响的电动马毛床垫——都在无声地宣告,那漫长窒息的煎熬,只是一场梦。
可那感觉太过清晰、太过具体……
可一切,又都不同了。那绝不是梦。感觉太过清晰具体:冰冷丝绸缠身的束缚,生育七个孩子后的身心麻木,父亲去世时未能奔丧的噬心之痛,被助理轻蔑斥为“不体谅”的屈辱……最后,是手腕上那翡翠玉镯冰冷的禁锢感。
一场清晰得令人心生惶恐的梦境。
她猛地坐起,冷汗浸湿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序则这个名字在她干涩的喉咙里滚了滚,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和后怕——梦里那个将她所有情感和需求都置于利益之下的丈夫。她这种刚入职、还在为下季度房租发愁的小职员,连在内网照片上多看几眼都觉得是僭越。这已非尘泥仰望云端,简直是蜉蝣妄图触碰皓月之辉。
不过话说回来,梦里的自己,怎么会蠢到为了那样一个男人,一步步丧失自我,最终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错过?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大脑。“不可能……”她嘶哑地低语,伸手紧紧抓住床头柜上那个印着褪色小草莓的马克杯。冰凉的瓷壁贴上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这是妈妈塞给她的,此刻却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梦里那个“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地遗忘了父母?为了所谓的豪门生活,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能因为一场商业活动而错过?这简直是对她二十多年人生的全盘否定。
“我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我怎么可能会变成那样?”
她恋家是出了名的。大学就在本地,每周雷打不动回家。每次离家,哪怕只是回学校,都会偷偷红一次眼眶。来到S市这几个月,她几乎每晚都要和父母视频,吃到从家里带来的辣酱都能鼻子发酸。遗忘父母?这念头本身就像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在她的计划里,她努力扎根在s市,等父母退休就把他们接到S市,一家人再也不分开。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要在一起。
窗外初升的太阳,晨光如金线般洒进房间,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苏冉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还残留着荔枝洗衣液香气的枕头里,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梦里的奢华与孤寂,像一场高烧退去后残留的幻影,荒诞却令人心悸。而眼前的马克杯,窗外的晨光,手机屏幕上昨晚与父母互道晚安的聊天记录,这些,才是真实不灭的温度。
她想起父亲总说:“走得再远,心不能丢。”她打开手机,置顶的三人群里正跳出母亲发来的早餐。手指轻点,回了个“哼”,眼眶又有些发热。这城市再大,楼宇再高,也高不过父母唤她名字时的那声温柔。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些荒谬的思绪甩出去。那只是个梦,一个因为搬家太累、压力太大而产生的光怪陆离的梦。
她用力擦掉眼角渗出的湿意,猛地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真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一点点驱散梦境带来的虚浮。她拉开窗帘,让整片朝阳毫无保留地涌进来,照亮这间狭小却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苏冉,始终是那个记得回家路的人。换上那身能撑场面的、熨烫得还算妥帖的赛颂西装连衣裙,化纤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感。这感觉让她安心。
早高峰的地铁依旧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苏冉被人流裹挟着走出地铁口,S市夏末的空气闷热而潮湿,瞬间包裹上来,令人呼吸一窒。她低头看了眼时间,加快脚步,走向远处那栋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集团大楼——那座,梦里囚禁了她的镀金牢笼。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质感,轻易地划破了周遭的嘈杂。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视线循声望去公司楼下车流中,那辆线条冷硬、颜色低调却气场强大的黑色宾利慕尚,正缓缓滑向地下车库的入口。像一头慵懒而危险的黑色野兽,悄无声息地回归它的巢穴。线条冷飕飕的,一看就不好惹。周序则的车呗,咱这种底层小职员也就认车的本事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攥紧了手里的咖啡杯
眼瞅着车头要扎进地库阴影里,心脏突然"咚"地猛跳,右眼皮紧跟着不停地跳动,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没来由的预感攥着苏冉,像是猫见了老鼠似的本能发毛,后背凉飕飕的。
啥玩意儿不一样了?好像有啥东西要变天。
那破梦没完没了这烦人苏冉内心想着。明明热得汗流浃背,手脚却跟揣进冰窟窿似的。耳边突然炸开人吵车鸣,世界该咋转还咋转,天晓得那些看不见的破轨迹,打从做了那个梦就歪到姥姥家去了。
狠狠吸口滚烫的空气,攥着Loewe cubi带子往公司挪。那地库入口现在想起来还膈应,跟块烧红的烙铁似的烫脑子。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周序则才是大活人!苏冉在心里碎碎念,一边骂自己神经病一边掐手心。可玻璃反光里那张惨白脸骗不了人——无名指上分明戴着梦里那枚破戒指!使劲眨眼幻影没了,指尖却犯贱似的摸向指根,空落落的皮肤下好像还留着金属凉。喉咙发紧手心冒汗,这算哪门子事啊?梦跟现实搅成一锅粥,又真又荒唐,我这脑子是被门夹了还是进水了才会当真!
仰头瞅着直插云霄的公司大楼,头回觉得那些玻璃壳子活像梦里那座镀金牢笼,压得人喘不上气。
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她刷卡走进大厅,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就在她走向电梯间的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周序则。
他居然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专用电梯前,背对着她。深灰色西装剪裁极致合身,勾勒出宽阔而挺拔的肩背线条。他身边站着那位以精明干练著称的赵总助梦里,那个用“不体谅”三个字将她彻底否定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他通常应该直接从地下车库的专属电梯直达顶层办公室才对!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转身,想把自己藏匿起来。可双脚就像焊死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动弹不得。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那道过于直白、甚至可以说是失礼的注视,周序则毫无征兆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的目光,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捕捉到了僵立在不远处的她。
四目相对。
苏冉清楚地看到,周序则那双深邃的、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探究。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超过正常社交礼仪的一秒。那目光像具有实质,穿透了空气,穿透了她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惊慌与混乱。
然后,在苏冉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像是一个上位者对于陌生员工失礼注视的、一种淡漠的、程式化的回应。
“叮——”
专用电梯的门适时滑开。
周序则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迈步而入。赵总助紧随其后。
电梯门缓缓合拢,最终隔绝了他那道挺拔而疏离的背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冉却依旧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湿。
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带出来的玉石。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玉石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体温暖的温流,似乎从玉石内部渗出,顺着她的指尖,悄然蔓延开一小片区域,与她冰凉的手心形成奇异对比。
苏冉浑身一颤,猛地将手从口袋抽出,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望向那部早已闭合、载着周序则上行的专属电梯。
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而那场梦,或许……不仅仅是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