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的氛围因这桩婚事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容清竹被禁在院里,白日里总有仆从守着,到了夜里才松快些。凌恒借着月色绕去院外瞧过两回,见她窗内烛火昏昏,偶尔传来几声低叹,急得在墙根下打转,偏又记着许飞云的嘱咐,不敢贸然惊动。
燃羽倒是乐得清静。她本就不是爱搅俗事的性子,若不是瞧着容清竹可怜,又碍着江月白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原是懒管这人间婚嫁的。
这日午后她在别院的廊下晒太阳,见江月白端着药碗从廊前过,碗里是归一派弟子常用的凝神汤,许是给谁调理内伤的。
“小白花这是往哪去?”燃羽随口问了句。
江月白脚步一顿:“给……给凌兄送药。他昨日去容小姐院外时,不小心被墙角的碎瓷划了手。”
燃羽挑了挑眉。凌恒那点小伤哪用得着喝凝神汤?她没继续问,只道:“容家那事,你也别太挂心。凌恒看着跳脱,办正事倒还牢靠。”
江月白轻轻“嗯”了声,指尖蹭过药碗边缘:“我知道。只是……容小姐那样的性子,被关在院里想必难熬。”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燃羽,目光软得像初春的柳芽,“阿羽,你说人为什么要被这些规矩困住呢?”
燃羽被问得一怔。她活了数万年,见惯了三界的规矩,神有神职,妖有妖道,就连凡人也逃不开生老病死、三纲五常。可江月白问这话时,眼里带着点茫然,像在替容清竹疼,又像在替谁抱不平似的。
“或许是……”燃羽捻了捻掉在衣服上的碎叶,“凡人的命短,总想着抓住点什么才安稳。规矩这东西,便是他们抓的绳吧。”
江月白没再说话,端着药碗慢慢走了。没到半刻钟,江月白突然又端着药碗回来了:“阿羽,这个给你,有疗伤的功效......!”
燃羽:“......”
没想到这药居然是给自己的?他还记着自己受伤那事呢?
容清竹成婚的前一夜。容家张灯结彩,红绸子挂了满院。许飞云算着时辰,让归一派的弟子借着辞行的由头在容家前院应酬,支开容老爷和管家,凌恒则带着阿拂绕去后院,准备趁夜救走容清竹。
阿拂是白日里才赶回来的。她前些天去附近城镇买东西去了,找到别院时手里还攥着半袋糖果,燃羽便让她跟着凌恒打个下手,毕竟瑞兽天生能避邪祟,容家院里若有什么护院的符咒,阿拂在旁正好能悄无声息地化解。
入夜后,前院的酒声响得热闹。容清兰也穿了件红色的衣裳,笑得很开心,江月白按着许飞云的安排,往后院绕去。他走得极轻,灯笼晃着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快到容清竹院外时,却见廊下立着个红衣人影,正是燃羽。
“阿羽怎么在这?”江月白惊了下。
燃羽往他身后瞥了眼,确认没人跟着,才压低声音:“替凌恒望风。那小子毛手毛脚的,我怕他弄出动静。”她说着往容清竹的窗上指了指,“方才我瞧着灯灭了,想来是差不多了。”
江月白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见窗纸黑沉沉的,连半点光亮都无。他心口松了松,刚要说话,却听见院外传来仆妇的说话声,是换班的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燃羽拉着他往假山后一躲,夜晚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燃羽周身却是热的,江月白挨着她的胳膊,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山尖上晒过太阳的草木。
“……老爷说今晚得盯紧些,别让小姐跑了。”
“放心吧,这院门锁着呢,钥匙在管家手里。”
仆人的脚步声渐远,燃羽才松了手。江月白却像被那热意烫着了似的,指尖有点麻。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容清竹院里传来极轻的“咔嗒”声,是凌恒开锁的动静。
没过多久,院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条缝,凌恒探出头来,对着假山这边比了个手势,阿拂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包袱,想来是容清竹的换洗衣物。三人趁着月色往别院后门走,脚步轻得像猫。
江月白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松了口气。转身时却见燃羽正盯着他笑,眼尾弯得像月牙。
“阿羽笑什么?”他被瞧得有些不自在。
“笑你方才躲假山时,攥着我的袖子不放。”燃羽故意逗他,“害怕?”
江月白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摆手:“不是……是怕你站不稳。”他越说越急,声音都带了点颤,“好吧……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放人的事……”
燃羽见他快急出汗了,才收了笑,拍了拍他的肩:“逗你的。走了,回前院去,别让小白云等急了。”
小白云,小白花,小竹子,小鹿儿,嗯,你陵光神君取名就是这么随意。
月光落在地上,把两道影子叠在一处。
“阿羽,”他忍不住开口,“等救走容小姐,我们就要启程去青州了?”
“嗯。”燃羽应道,“小白云不是说,你们归一派在青州有处据点,要去那会合吗?”
“是。”江月白轻轻点头,“青州在浮玉山下,浮玉山的枫叶很好看,到了秋天,漫山都是红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若是……若是你不赶时间,到了秋天,我带你去看?”
燃羽脚步一顿,转头看他。江月白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怕被拒绝似的。她忽然想起井木犴下界时说的话:“尊上,您这趟下界,倒像是真把自己当凡人了”。那时她还笑井木犴多事,可此刻听着江月白温温软软的声音,竟觉得当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好啊。”她应得干脆,“到了秋天,你带我去看枫叶。”
江月白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乖巧地笑了笑,跟着燃羽往前走去。
前院的应酬还没散。许飞云见他们回来,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看来凌恒那边得手了。燃羽冲他点了点头,找了个借口往外走,避开了容家的人。
刚出院门,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极轻的鸟叫,是凌恒他们到了的信号。许飞云他们随后也跟了回来,几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叫上其他归一派弟子,趁着夜色离开了容家别院。
出了城,十里亭的方向果然有火光。凌恒正蹲在亭外烤红薯,被烫得哇哇叫,阿拂坐在石凳上,容清竹挨着阿拂,手里捧着件厚衣,眼里虽还有红痕,却比在容家时松快多了。
“你们可算来了!”凌恒见他们到了,举着烤得焦香的红薯站起来,“快尝尝,刚从地里挖的,甜着呢!”
容清竹站起身,对着许飞云和江月白欠身,声音还有点哑:“多谢诸位仙师相救。此恩……清竹没齿难忘。”
“容小姐不必多礼。”许飞云温声道,“凌师弟已经跟你说了吧?我们要去青州,你若是无处可去,可先随我们同行,到了青州再做打算。”
容清竹点了点头:“多谢许仙师。我爹娘……想必不会再寻我了。”
凌恒还在叽叽喳喳地说方才救容清竹时的事“……我撬锁的时候,阿拂在旁边帮我挡着符咒,那符咒滋啦一声就灭了,可神了!哎,你有这能力怎么不早说啊!”阿拂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轻轻推了他一下,却没真生气。
许飞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笑,眼里也松快了些。他原本还担心燃羽身份不明,怕她对江月白不利,可这几日瞧下来,燃羽虽性子跳脱了些,却绝非歹人,对江月白更是真心实意的好。或许……真如江月白所说,不必想得太多。
夜色渐深,风也凉了些。许飞云让众人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凌恒和阿拂带着容清竹去了附近的破庙暂住,许飞云则在十里亭守夜,燃羽和江月白留在亭内,借着篝火的光整理行李。
江月白从包袱里拿出件叠得整齐的披风,递给燃羽:“夜里冷,你披上吧。”
燃羽接过来,是件月白色的披风,绣着归一派的云纹,布料不是很好,边缘有些磨损,想来是江月白自己的。她刚要说自己用不上,却见江月白又从包袱底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块莹润的玉佩,雕着只展翅的雀鸟。
“这是……”燃羽愣了下。
“前几日在榆林城的集市上买的。”江月白轻声道,“摊主说这玉能安神。阿羽你……你戴着吧,路上若是遇到妖兽,或许能有点用。”他说着把玉佩递过来,指尖轻轻碰到燃羽的手,又像往常一样缩了回去。
燃羽接过玉佩,触手温凉,雕工不算精细,却透着股拙朴的心意。她把玉佩系在腰间,抬头对江月白笑了笑:“很好看,我喜欢。多谢啦!”
江月白的脸又红了,低下头继续整理行李,只是嘴角一直弯着,藏不住笑意。
“江月白,”燃羽忽然开口,“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谢谢!”
江月白一愣:“不……不客气。”
陵光神君倒也没说谎,她之前收到的东西也不少,但都是一些贡品,或是各路神仙奉上的宝物,这种满含心意的真礼物,还是第一次收到。
夜风从亭外吹进来,带着草木的清香。燃羽把披风裹得紧了些,挨着江月白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