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来得悄无声息。连绵的细雨将医馆的青砖地浸润得发亮,药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浓郁,像是化不开的愁绪。
储相夷正在整理一批新到的药材,手指在"茯苓"和"泽泻"之间流连——这些都是利水渗湿的药材,适合这个季节。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让他想起白蔹小时候最讨厌梅雨天,说衣服总是干不了,连书本都带着潮气。
"师兄。"
储相夷回头,看见白蔹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院中,伞面上滚落的水珠串成晶莹的帘子。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的衬衫,黑色裤脚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清瘦的脚踝上。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储相夷放下手中的药筛,"快进来。"
白蔹收起伞,却不急着进屋。他站在廊下,望着迷蒙的雨幕:"后日就要动身了。"
储相夷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顿。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离别的日子。
"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差不多了。"白蔹转过身,雨水在他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只是还有几本医书,想请教师兄。"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白蔹从行囊中取出几本古籍,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却保存得十分完好。
"这是......"储相夷认出这是储家秘藏的几本医案,"你从哪里找到的?"
"密室最里间的书架。"白蔹轻声说,"上次整理时发现的。"
储相夷翻开其中一本,墨香扑鼻而来。这是高祖储慎之的手札,记载着许多罕见的病例。其中一页,详细描述了一种名为"离魂症"的病症。
"情志不遂,忧思过度,则神魂离散。"白蔹念着书上的文字,"症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心中常怀离别之痛。"
储相夷沉默地听着。雨声渐密,像是为这段文字配上的注脚。
"师兄觉得,"白蔹抬眼看他,"这离魂症,该如何医治?"
"心病还须心药医。"储相夷合上书,"找到症结所在,自然能解。"
"若是症结远在千里之外呢?"
储相夷没有回答。窗外雨声潺潺,像是无数细语在诉说着离愁。
这时,杜明宇撑着伞匆匆跑进院子,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白老师!哈里森教授让我把这个送给您。"
木盒里是一套精密的手术器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附着的卡片上写着英文,储相夷瞥见"基因样本"、"合作研究"等字眼。
"教授太客气了。"白蔹合上木盒,"代我谢谢他。"
杜明宇离开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储相夷摩挲着古籍粗糙的纸页,忽然问道:"这位哈里森教授,似乎对中医很感兴趣。"
"是的。"白蔹整理着书案,"他对储氏的传承特别关注。"
储相夷想起那日哈里森教授在医馆里巡视的目光,那样锐利,不像是个纯粹的学者。
"在国外,"他轻声说,"要多加小心。"
白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柔的笑意:"师兄在担心我?"
储相夷别开脸:"你是储氏医馆出去的人,自然不能丢了颜面。"
雨声渐渐小了,夕阳从云层后探出来,将雨后的庭院染成一片金黄。白蔹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道彩虹。
"记得小时候,每次下雨后出现彩虹,你都会带我去找彩虹的尽头。"
"那是骗小孩子的把戏。"
"可我相信到现在。"白蔹轻声说,"相信彩虹的尽头,真的有宝藏。"
储相夷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告诉他,宝藏从来不在彩虹的尽头,而在每个与他共度的寻常日子里。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明日我让人给你准备些常用药材带去。"
"好。"白蔹转过身,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师兄不问我为什么要带那些医书吗?"
"你自有你的道理。"
"我想把储氏的医术传播出去。"白蔹的目光坚定,"让更多人受益。"
储相夷的心轻轻一动。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储氏的医术,不该只困在这一方天地。"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又忍不住担忧。
"树大招风。"他最终只说了一句。
"我知道。"白蔹走到他面前,"所以更要谨慎。"
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渐渐拉长,最后交汇在一起。储相夷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雨后的清新气息。
"师兄,"白蔹忽然说,"我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储相夷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怀表在胸前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
"我很好。"
"你不好。"白蔹的声音轻了下来,"你的心跳,这些天一直不稳。"
他都知道。那些深夜的疼痛,那些强忍的煎熬,都被这个人看在眼里。
"无妨......"
"有妨。"白蔹打断他,"对我来说,很有妨。"
夕阳渐渐沉入远山,暮色四合。书房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将两人的轮廓模糊。储相夷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觉得那些压抑多年的情感,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白蔹。"
"师兄不必说。"白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衣袖,"我都明白。"
真的明白吗?明白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明白那些不能言说的痛楚?
夜色渐深,白蔹告辞离去。储相夷独自站在书房里,怀表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蓝光。他打开表盖,看着那株刻着的白蔹花,花瓣上的钻石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储相夷忽然很想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是否也会有这样缠绵的雨夜,是否也会有人,在雨声中思念故人。
他取出药瓶,倒出明天的药量。白色的药片在掌心滚动,像某个人凝结的眼泪。
这一夜,储相夷在书房坐到天明。案头放着白蔹留下的那几本医书,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白蔹花瓣。花瓣下压着一行小字:
"纵使千里,心在咫尺。"
墨迹未干,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储相夷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忽然觉得,也许离别,并不是结束。
而是另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