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香气还未散尽,一封来自海外的信函便被送到了医馆。储相夷正在为一位老妪针灸,看见信封上那所世界顶尖生物医学研究所的徽标,手中的银针几不可察地偏了半分。
"储大夫?"老妪疑惑地抬眼。
"无妨。"他稳住心神,银针精准地落入穴位,"再有一刻钟便可起针。"
待送走病人,他才拆开那封信。措辞优雅的英文邀请函,邀请白蔹前往该研究所担任高级研究员,主持一个与中药现代化相关的前沿项目。信末特别提到,该项目负责人十分欣赏白蔹近期在基因编辑与中药研究领域发表的论文。
储相夷的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摩挲,墨香混合着医馆里常年不散的药香,竟生出几分苦涩。他想起白蔹很早之前收到的第一封海外邀请函,那时少年红着眼睛将信撕得粉碎,说绝不离开。他想起最近美国研究室的高薪聘请,最终落于不了了之的风平浪静。
可这次不同。这次的项目,与白蔹一直执着的研究方向完美契合。
"师兄?"
储相夷回过神,将信函轻轻放在桌上:"你的信。"
白蔹拿起信扫了一眼,眉头微蹙:"他们怎么找到医馆来了?"
"或许是杜明宇给的地址。"储相夷转身整理药柜,声音平静。
白蔹走到他身后:"你觉得我该去?"
储相夷的手指在一个个药屉间流连,最终停在"远志"这一味药上。
远志,安神益智,却治不了离愁。
"这个项目与你的研究很契合。"他说。
"可是你的病......"
"我的病不急于一时。"储相夷关上药屉,转身时已换上惯常的温和笑容,"你应该去。"
白蔹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破绽。但储相夷掩饰得太好,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除了真诚的祝福,再无其他。
"好。"白蔹忽然也笑了,"既然师兄这么说,我去。"
他的笑容太过明媚,反而让储相夷心里一沉。
接下来的日子,白蔹开始频繁出入医馆,美其名曰要向储相夷请教中医知识,为海外研究做准备。他总是带着厚厚的笔记本,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药材炮制到方剂配伍,问得细致入微。
"师兄,"这日他指着一段古籍问,"这里说'心脉厥逆'遇情志不遂则加重,是何道理?"
储相夷正在捣药,闻言动作微滞:"喜怒哀乐,皆能动心。心主血脉,情志过极自然影响心脉。"
"所以要保持心情平和?"白蔹抬眼看他,"不能大喜大悲?"
"是。"
"那若是心中有情,"白蔹的声音轻了下来,"却不能说,不能言,又当如何?"
药杵与石臼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储相夷低头看着被碾碎的药材,轻声道:"当断则断。"
白蔹合上笔记本,笑了:"师兄说得是。"
他起身告辞,脚步依旧轻快。储相夷却在他离去后,久久凝视着石臼中那摊暗色的药渣。
林玉茗来送新采的草药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她轻轻放下竹篮:"既然舍不得,为何不说?"
储相夷继续捣药,声音混在咚咚声里,几不可闻:"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各有各的天地。"
"可你们本是一类人。"林玉茗叹息,"何苦非要一个上天,一个入地?"
储相夷没有回答。窗外,白蔹正与杜明宇说笑着走过,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那样鲜活,那样明亮,与他这间满是药香的古老医馆格格不入。
三日后,白蔹带来了研究所的正式合同。
"他们给了很高的待遇。"他将合同放在诊桌上,"研究经费也很充足。"
储相夷正在写药方,笔尖在"当归"这一味药上顿了顿:"很好。"
"师兄不想看看合同内容?"
"你决定就好。"
白蔹拿起合同,忽然开始逐字逐句地念起来。从薪资待遇到研究条件,从团队配置到项目规划,念得极其详细。储相夷始终垂眸写着药方,仿佛毫不在意,可白蔹念到"合约期三年"时,他笔下的"远志"二字,墨迹骤然深了几分。
三年。
储相夷今年三十二岁,三年后正好是三十五岁——储家历代传承人难以逾越的生死大限。这个数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期间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白蔹念到这里,抬头看了储相夷一眼,"师兄觉得,我该签吗?"
储相夷放下笔,将写好的药方吹干墨迹。纸张在指尖微微颤动,像秋日里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
"既然机会难得,自然该签。"
"可是这一去就是三年。"白蔹的声音轻了下来,"师兄不会想我吗?"
医馆里一时寂静,只听见后院徐伯晒药时竹筛晃动的声响。储相夷将药方折好,放在一旁,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对于生命可能只剩下三年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我会为你高兴。"他终于说。
白蔹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那就好。"
他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医馆里格外清晰。
"下个月出发。"白蔹收起合同,"正好赶在师兄生辰之前。"
储相夷怔了怔。这些日子,他几乎忘了自己的生日。
"今年想要什么礼物?"白蔹问,"我从国外给你带回来。"
储相夷望着窗外那株刚刚发芽的白蔹花,轻声道:"你平安就好。"
这夜,储相夷又一次失眠了。他取出那本《本草纲目》,翻到夹着干花的那一页。花瓣已经脆化,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
就像某些感情,经不起岁月的打磨。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储相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白蔹将这片干花送给他时说的话:"师兄,等这花重新鲜活起来,我就回来。"
可干花如何能再鲜活?
就像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轻轻合上书,将那片干花永远地封存在了书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