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砚中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了下来。
“储氏医馆”最后一位取药的病人撩开门帘,带走了前堂最后一点人间烟火气。都市的霓虹隔着古朴的窗棂,透进来些许模糊的光晕,却穿不透这后院书房沉淀了百年的寂静与药香。
储相夷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卸下的不是一件工作服,而是某种沉重的铠甲。三十二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积攒了远超这个年龄的沉静与倦意。他身形挺拔,一名八六的身高在略显逼仄的书房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占据感,但那并非咄咄逼人的压迫,而是一种如山岳般稳定的、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厚实。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右眉间那道因常年沉思而蹙起的浅痕在灯下显得愈发清晰。眼下是长期熬夜留下的永久性淡青,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两抹宿墨。他的嘴唇很薄,唇色极淡,此刻正抿成一条克制的直线。
目光,却不自觉地,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飘向了书房内侧,那张倚墙放置的软榻。
榻上蜷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白蔹。
二十八岁的白蔹,在储相夷面前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他侧卧着,身上搭着一条素色的薄毯,呼吸清浅,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冷白色的皮肤在昏黄的落地灯光下,几乎透明,能隐约看到颈侧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他那张充满矛盾吸引力的脸上,此刻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随着或许并不愉快的梦境轻轻颤动。他那并非工整剑眉、带着野生弧度的眉毛,此刻也染上了一丝易碎的脆弱。
储相夷的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踏着无声的韵律,走了过去。
他俯视着榻上的人,那双眼裂较长、内外眼角皆尖锐,平日里清冷如手术灯的眼睛,此刻像投入暖泉的冰,无声地融化,泄露出深埋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灼伤的温度。眼梢那道极深且尾端微扬的褶皱,温柔地舒展开,承载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言语。
薄毯有一角滑落,搭在白蔹的腰际。储相夷的目光在那片区域掠过,随即迅速定格在滑落的毯角上。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用那双掌宽指长、指腹带着因长期摩挲药材和持针而留下淡色薄茧的手,拈起毯角,重新拉至白蔹的肩头。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对方的安眠,也生怕泄露了自己一丝一毫的逾矩。
指尖在距离白蔹脸颊仅有毫厘之处停滞。
空气中弥漫着白蔹身上特有的气息——实验室消毒水的干净凛冽,混合着一种微涩青草与冷冽金属感的古龙水,像一道透明的结界,将他与周遭隔开。而这结界之外,是储相夷身上那清苦的、如同被雨水浸透的树根与古老纸张混合的味道。
两种气息在咫尺之间无声交锋,缠绕,一如他们之间长达二十二年、欲说还休的纠葛。
储相夷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
那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叹息,比呼吸更轻,消散在沉寂的空气里,带着无尽的酸楚。
他直起身,正准备悄然离开,目光却扫到了榻边矮几上散落的几张稿纸。上面是白蔹那清晰又略带飞扬的字迹,勾勒着复杂的分子式和算法模型,旁边还有潦草的手写注释——
那是他试图用前沿的计算生物学方法,优化医馆里一个治疗顽固性风湿的古方。
储相夷静静地看了片刻,眼神复杂。
有欣赏,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白蔹如今是国内某知名大学生物医学工程领域的特聘研究员,兼带着指导研究生。
他凭借其在中药复方现代化与人工智能交叉领域的突破性研究,这个年纪便取得这样的成就,可称学术界的天才翘楚。目前项目经费充足,实验室团队也初具规模。
他留在本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间医馆,因为储相夷。但他并非无所事事地依附于此,医馆更像是他理论研究的实践场与灵感来源之一。他带来的那些前沿算法和模型,往往能为储相夷传统的诊疗思路打开新的窗户,而储相夷深厚的临床经验与对药性精准的直觉把握,则是检验和修正他理论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们本该是彼此最完美的互补。
“唔……”
榻上的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打断了储相夷的思绪。白蔹动了动,毯子又滑下些许,修长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仿佛真能盛住窗外漏进的稀薄月光。
储相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再次伸手,想为他掖好毯子。
就在这时,白蔹睁开了眼睛。
那双瞳仁极黑的眼睛,在初醒的朦胧水汽褪去后,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冷冽,像两丸浸在寒冰里的黑水晶。只是在触及储相夷身影的瞬间,那冰层下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师兄。”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疏离而客气。
储相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极其自然地转向,拿起了矮几上的空茶杯。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波澜,是白蔹最熟悉的、也是最初刺伤他的那种,属于兄长的腔调。
“没有。”白蔹坐起身,薄毯自他肩头滑落,他也没去拉,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右手虎口处那道陈年烫伤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醒目。
“数据跑完了,顺便等你下班。”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寻常任务。但储相夷知道,这些晦涩复杂的推演,耗费的心神绝不比他在诊案前看几十个病人少。
“这个方子,”储相夷拿起那几张稿纸,指尖在白蔹标注的几处修改上点了点,“思路很巧妙,能提高有效成分的溶出率。不过,临床上看,这几味药的君臣佐使需要再斟酌,你增加的这味‘清风藤’,药性峻烈,对脾胃虚弱的病人可能负担过重。”
他的点评专业而冷静,带着多年临床沉淀下来的审慎。
白蔹抬眼看他,黑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所以,师兄的意思是?”
“可以保留‘清风藤’,但剂量减三分,同时佐以‘炒白术’和‘茯苓’,固护中焦。”储相夷说着,从笔筒里取出一支小楷,在稿纸的空白处流畅地写下两行字。他的字迹端正而沉稳,一如他这个人。
白蔹看着他落笔,看着他低垂的、带着专注神情的侧脸,看着他左耳耳廓上那颗极小的、深褐色的、像无意间溅上墨点的痣。那颗痣藏在浓密的发间,唯有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才能窥见。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酸胀得厉害。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们可以是最默契的搭档,在疑难杂症面前心意相通,一个凭借对中药深刻的物性直觉,一个依靠对数据精准的现代解析,珠联璧合,被不少老病人戏称为“储氏医馆的黄金双璧”。
可一旦触及那层看不见的膜,储相夷就会立刻端起这副冷静自持的兄长姿态,用最无可挑剔的专业态度,将他稳稳地推回“师弟”或者“合作伙伴”的安全距离。
“好,我知道了。”白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涩意,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清冷,“我会按师兄的意见修改。”
他伸手去接储相夷递回来的稿纸,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的手指。
储相夷的指尖是温热的,干燥的,带着薄茧,触感像一段被岁月盘磨得温润的旧木。
而白蔹的指尖,则微凉。
一触即分。
像触电般,两人都迅速收回了手。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以及更多无法言说的暗涌。
“不早了,”储相夷转过身,走向书案,开始整理上面散落的脉案和处方笺,背影宽阔而稳定,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寂,“你明天实验室不是还有组会?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又在推开他了。用这种看似关心,实则划清界限的方式。
白蔹看着他的背影,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似乎又裂开了一道新的缝隙。他想起白天偶然听到的,前来复诊的老病人闲聊时提及,最近似乎有颇有名望的人家,在打听储大夫的婚配情况。
他当时心口就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现在那针眼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白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师兄总是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
他站起身,没有再去拉那滑落的薄毯,清瘦的身形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静默的张力。“我先回去了。”
他迈开步子,步速快且直,像在穿越而非融入这个充满储相夷气息的空间,没有丝毫留恋。
直到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那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储相夷才缓缓停下了手中看似忙碌的动作。
他抬起手,看着刚才与白蔹相触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他慢慢收拢手指,握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书案上,一盏孤灯映照着散落的脉案,将他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悠长而寂寥。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案头,那里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一本最新寄到的、国际顶尖学术期刊。期刊的封面专题,恰好与白蔹目前主导的研究领域相关。储相夷的指尖在期刊冰凉的封面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将它轻轻合上,与其它待阅的资料归置在一处。
他转身,走到靠墙的多宝阁前,那里除了厚重的医典,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质小盒。他打开盒子,里面并非什么珍稀之物,只安静地躺着一块品相极佳的老檀香。他取出一小片,置于案头小巧的香插上,点燃。
清苦的檀香气息缓缓弥漫开来,与他身上原本的味道融合,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属于白蔹的、带着冷冽金属感的青草气息,也试图抚平自己胸腔里那片无声翻涌的、压抑的海洋。
他的爱是寂静的。
因为他不敢惊扰,那本该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鸿鹄余生。哪怕那只鸿鹄,似乎总愿意在他这片看似安宁却实则滞涩的港湾徘徊。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回到自己大学公寓的白蔹,并未立刻投入未完的工作。他站在客厅中央,窗外城市的灯火在他冷冽的眼底明明灭灭。刚才在医馆里,储相夷每一个克制的眼神,每一次不着痕迹的回避,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里传来的、熟悉的闷痛。
最终,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化作一条模糊的光河。他的背影在偌大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