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牧星开完会的时候已经快五点钟了。她带领的研发部只负责评估两家小公司产品的核心竞争力,至于是否并购,使用什么样的并购方案,都交由以投资部为主的其他部门协商决定。
前阵子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了人工智能(AI)和计算化学相结合的蛋白质结构预测,在那之后,AI与生物化学相结合的产品如雨后春笋般爆出来,全球的AI大厂都对这个热点趋之若鹜——他们公司也不例外,无非是他们有更加有力的技术支撑和更加充裕的资金链,可以将产品做得更加完善。
夏牧星审阅了研发部汇总上来的相关资料,最终给出结论:市面上的两个产品赶风口、抓噱头的成分居多,使用的模型显而易见的粗糙,没什么市场竞争力。
投资部出于风险管控的想法,最终还是决定拟“低价并购”的方案,夏牧星对此没有异议。作为首席技术官,她很少直接参与公司决策,但她每次给出的分析都专业而精确,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购策略的方向。她最近在公司上市的档口突然消失,管理层不少人疑心她有跳槽的打算,研发部上下人心惶惶。这次露面让不少人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夏牧星回办公室的时候,李殊跟了过来。他早年也是技术出身,不过后来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转了运营,和夏牧星的团队合作密切。
“师妹,晚上一起吃个饭?”
“下次吧,家里有弟弟。”夏牧星远远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小蛋糕,蛋糕表层裹了巧克力酱,凑近看,最上层洒满巧克力碎屑。
“上午见到的那个?我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啊。”开完会,李殊终于有空问出心里的疑惑。
“朋友家的。”夏牧星拿起蛋糕,下面附了一张白色便利贴。
她一向话少,说到这里,就是没有商量的意思,李殊没有再自讨没趣往下问。好在他知道夏牧星对任何人都是同样的态度,也没介意,留下一句下次再约便告辞离开。
便利贴上是流畅的行书:
“姐姐,开完会先吃个小蛋糕。
我在家里等你。”
隔了两行空白,又补充:
“没有偷懒,今天的课程都学完了。”
署名是沈星野。
小孩儿看着乖乖的,笔法倒是飘逸。尤其写名字的时候,隐约藏不住肆意的笔触,少年意气十足。
夏牧星正要拆小蛋糕的包装,助理进来了,询问研发部的内部例会是否要推迟。
本来例会定在每周三的下午四点钟,但今天上一个会议超时,现在已经要到下班时间。不过研发部门加班是常事,以往这种情况大多都会开完会再下班,所以助理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资料。
夏牧星目光一错,又落在桌上那张便签纸上。她想了想,“推迟到明天4点吧。”
——
夏牧星到家的时候,饭菜的香味和锅铲碰撞的声音一并传来。她回房间换了家居服,朝流理台的方向走。
煤气灶前,沈星野正神情专注地翻炒锅里的菜。他穿着米白色的居家服,戴着同色的围裙,炒菜的动作像模像样。
察觉到声音,沈星野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身体刚恢复就投入高强度的工作中,夏牧星看着脸色不太好。沈星野担忧地看着她:“姐姐,你先休息一下,这是最后一个菜,马上开饭。”
夏牧星懒洋洋地打量他:“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前阵子和家里的阿姨学的。”
“你在家里也做?”
沈星野炒菜的动作滞了零点五秒钟。
“嗯。”他含糊答。
很快,他关掉煤气,将菜装盘,端上餐桌。
夏牧星跟过来,才发现,餐桌上已经放了三道菜,每个菜盘上都倒扣着一个空盘子用来保温。此时,沈星野利落地将空盘子移开,露出里边五花八门的菜品——
青椒炒肉,醋溜娃娃菜,糖醋小排,再加上刚端上来的番茄炒蛋。摆放好后,沈星野又去盛了两碗煮出油皮的小米粥。很常见的家常菜香味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沈星野观察着夏牧星的反应:“姐姐,你尝尝合不合胃口,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下次改。”
他不知道夏牧星喜欢吃什么,所以甜口儿、咸口儿、酸口儿的菜都做了。
夏牧星捏起汤匙喝了一口粥,淡淡道:“我喜欢吃辣的。”
“……”
不是沈星野没想到做辣的菜,只是考虑到除了早晨的大米粥,夏牧星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了,吃辣可能会伤胃。他没解释,只是闷闷道:“对不起姐姐,今天忘记做辣的了,下次我再做给你。”
夏牧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逗你的。”
“嗯?”
夏牧星捞了一筷子青椒炒肉,客观点评,“挺好吃的。”
沈星野通身的失落退去,眉眼染上愉悦,“你喜欢就好。”
——
夏牧星沉默地吃饭。她不说话,沈星野就安静陪着,餐厅里只有偶尔响起筷子和餐盘碰撞的声音。
不多时,夏牧星喝完最后一勺粥,放下汤匙。沈星野紧随其后。
他正要起身去洗碗,夏牧星喊住他:“小孩儿。”
她神色较平时认真了些,沈星野正襟危坐。
她想了想措辞:“不知道沈星瑶怎么跟你描述的,但我没有想自杀。你和我相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沈星野松一口气。
“我知道。”他认真地回答前一句话。
“谢谢你的蛋糕和饭菜。”
“没关系的。”
“但下次真的不许做了,沈星瑶要说我奴役你了。”娇生惯养的小孩儿天天给她做饭,总觉得很有负罪感。
沈星野没吭声。
夏牧星再次提醒:“上午说了冰箱上有叫餐电话。”
“我知道了。”顿了顿,沈星野鼓起勇气,“姐姐,那……你在公司能不能按时吃饭?”
“嗯?”
“长期饮食不规律会加重胃病。”沈星野有些忐忑地解释。
他生怕任何超乎“朋友弟弟”的关系会让夏牧星觉得冒犯。隐形的边界卡在他们之间,他还没有做好跨越的准备。
然而,对于他的严阵以待夏牧星只是轻拿轻放。
“行啊,我注意。”她弯了弯唇角,语气不太认真,有点儿像逗小孩儿。
沈星野心里的挫败感又缓慢冒头。但对比她中午工作忙碌时的严肃,现在已经好了很多。
算是满意这个回答,沈星野起身收拾碗筷。夏牧星没跟他抢,但也没好意思直接回房留他一个人忙,于是蹬掉拖鞋倚在沙发上处理工作邮件。
没几分钟,空气中飘来橙子的气味。夏牧星抬头,沈星野在茶几上放了一盘橙子。橙皮和果肉表面的经络都被去除干净,小巧的几瓣果肉摆盘精致。
“姐姐,吃点水果吧,我去洗碗。”
沈星野送完果盘就走了,夏牧星却盯着盘里的橙子看了好半天。澄黄的水果将她的思绪拉扯到多年以前——她已经很久不回忆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似乎天生性子比较淡漠,在孤儿院里并不合群。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有资助人送来糖果和礼物。孩子们开心地围绕着资助人表现自己,盼望可以得到领养,夏牧星却总是自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有棵酸橙树,夏牧星从它是小树苗开始一直看到它长成绿蓬蓬的一棵,秋天开始结出很像橙子的果实。果实色泽饱满,让人忍不住幻想里边包裹着怎样甜蜜的汁水。但孤儿院的阿姨说这是观赏植物,不允许他们采摘。
后来有一年中秋节,院长大发慈悲,把果实摘下来分发给他们做礼物。夏牧星满怀期待地剥开咬了一口,很酸,很涩,和想象中的甜蜜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不喜欢糖果,也不渴望朋友。
因为她知道,靠近她的人就会发现,她的内核就像那颗酸橙。
——
沈星野将流理台收拾干净,想着要不要给夏牧星倒杯牛奶。
客厅里灯光有些暗,茶几上的橙子一动没动。电脑随意扔在茶几,倚在沙发靠垫上的女人好像睡着了。她曲起一条腿,似乎不久前还将电脑放在腿上办公。她眉头微微皱着,脸色好像有些苍白,但灯光太暗,沈星野有些看不真切。
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这样睡觉容易着凉。沈星野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夏牧星身边单膝蹲下,低低喊了声:“姐姐?”
夏牧星没醒,听到声音眉头好像皱得更紧。
沈星野直觉她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夏牧星的胳膊:“姐姐?醒醒。”
夏牧星睫毛微颤。片刻,她终于缓慢地睁开眼睛。
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全然不似平时淡漠。
沈星野担忧地看着她,轻声问:“姐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夏牧星的大脑没来得及反应这句话。她出神地看着少年蓬松的头发,无意识地抬起手来。
然而,大脑的神经在她的手马上要触到沈星野头发的前一刻及时苏醒。
她抬起的手猛地滞在空中。
沈星野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夏牧星的动作让他微微诧异,但这种诧异仅仅维持了半秒钟。
他揣测着夏牧星的心意,在她的手放下之前,他微微低头,将自己的头送到了她的掌心下。
夏牧星的手心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和记忆中那只小博美绸缎般的触感不太一样,小孩儿的头发柔软干燥,像蓬松的云朵——但两者都很有温度,温热的触感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
她心头跳了跳,缓慢地收回手。
沈星野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眼神乖顺又虔诚,似乎全然不在意她冒犯的动作。
距离很近,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沈星野轻声问:“姐姐,做噩梦了吗?”语气有些低哑,宛若带着诱哄。
夏牧星觉得心头猛地一跳。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比沈星瑶更加荒唐。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一瞬间,她会把小孩儿当成她捡的那只小白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