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忆灵蝶汇入了巫匀影的识海,她的眼神恢复清明时,整个人倒了下来,像遭受了一场巨大的悲伤,所以一时间无法喘息。
鲛螭很快接住了她,急道:“尊上,你怎么了?”
巫匀影整个人苍白又脆弱,眼眶湿润,眼尾通红。
她抬手,艰难地说:“无碍,扶我起来。”
她坐了回去,身体已经发软,意识却很清楚。
她握着鲛螭的手:“替本尊去查两件事,一是允音的真正死因,二是我下界渡劫时,旻焰神尊在何处。”
“是。”鲛螭担忧地看了看她,确定她没事才退下去做事。
巫匀影的眸光失焦,关于旻焰的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清晰无比,越来越与君忆的身影重合。
这个猜想荒谬又并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巫匀影很怕证实,但她还是给君忆千里传音了。
她没想好要说什么,君忆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甚至巫匀影现在捕捉不到他在哪里。
巫匀影又对旻焰千里传音,亦然,像石入大海,没有回音。
她攥紧拳头,微微愠怒地说:“骗子。”
如果旻焰真的是君忆,巫匀影一定会狠狠地揍他一顿,管他是什么神尊,还是凤尘年的师尊。
对了,凤尘年,他真是手段高明,蒙蔽了她两世,连旻焰也被他欺骗。
她原本只是觉得不能留他,而现在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巫匀影气极之时,有人来通传:“尊上,鼋鳄魔君在殿外求见。”
隔着屏风,巫匀影发脾气的神色立刻缓和下来,她从前不懂亲情是何物,现在听到鼋鳄魔君在殿外,心里竟然有几分即将久别重逢的感动,同时也感到莫大的难过。
不知她死后,父君过着怎样的日子。
巫匀影换了一番男子容貌,鼋鳄魔君进来时,她移走了屏风,她想见一见父君。
鼋鳄看起来比她记忆中苍老许多,又长了许多白发,看起来竟然比尾蝎还年迈,明明他要年轻许多。
他的脸上更是沟壑纵横,眼眸混沌无光,让巫匀影看了难过。
“参见尊上。”鼋鳄第一次面见她,自然要行个大礼。
巫匀影制止了,飞身下去扶起他:“魔君不必拘礼。”
鼋鳄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传闻里叱咤风云的新任魔尊这么礼贤下士,这也让他对对方有了几分好印象,本来要前来质问,现下语气缓和许多。
“尊上,臣下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鼋鳄道。
“魔君尽管说,本君都会做到。”巫匀影道。
鼋鳄觉得尊上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说话也很给他面子。
他虽不明所以,但还是道:“臣下的小女离去后,留下了一只生忆灵蝶,我一直放它自由地穿梭魔界,近日有玄天界歹人在我碧潭境鬼鬼祟祟,臣下原本想将它寻回,却听闻它已被尊上的人带走。
“臣下恳请尊上,将小女留下的最后之物还于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巫匀影很难办,她要如何说灵蝶已经融入她的识海,取不出来了。
她一时沉默,鼋鳄再次恳切地道:“此灵蝶对尊上来说或许可以用来和玄天界谈条件,但其实它无甚作用。玄天界邪神,并非我女儿允音。况且天族之人,不会想给邪神这段记忆的,他们只为销毁,让允音的曾经在世上不留半点痕迹,抹去他们曾对她的伤害。”
不得不说鼋鳄说得和实情分毫不差,前世巫匀影从未得到这段记忆,估计早就被凤尘年毁掉了。
前世鼋鳄也不会为了灵蝶弃子民于不顾,公然挑衅凤神,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但他的痛楚谁会明白。
他真的很疼爱女儿,所以允音死后,他会那么难过,再无念想和憧憬,甚至无心魔尊之位,浑浑噩噩地潦倒过一生。
巫匀影忽然在想,她其实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她应该试着相信别人,因为爱她的人,会相信她,只要她坚信。
巫匀影忽然伸手,变幻出了一条淡紫色的绸带。
她将绸带系在鼋鳄的发辫上,系成蝴蝶的形状,打上了结。
“你。”鼋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眼的惊愕。
强烈的熟悉感让他衰败的心复苏,但很快他看着面前的陌生男子感到失落,“尊上是看了小女的回忆吗?”
“魔君,我不能把灵蝶还给你了,”巫匀影点了点自己的前额,“它已经融入了我的识海。”
鼋鳄很清楚,什么情况下灵蝶才会融入一个人的识海,只有当这个人便就是本人的时候,才能做到这样。
上古时期有魔君之子汇聚残魂重生,便是通过此法,恢复了所有记忆。
“邪神......”鼋鳄震惊极了,“你是邪神?可你,可你是个男子。”
巫匀影摇身一变,变成了他记忆中允音的模样。
“父君,你说错了,玄天界邪神,亦是你女儿允音。”
鼋鳄眼角的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你真是允音?传闻千颜魔尊可变幻千面,我如何信你?”
巫匀影将千面坠取出来,放在他掌心。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学着信任一个人,邪神出生在人界时便接受了世间所有的恶,所以不像允音那样至纯至真,她很难信人。
但她开始学着相信别人,因为这段属于她的温暖记忆,她想重新学会好好地信人、爱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鼋鳄在那一瞬间抱住了她,不断地喊,“允音,允音,我的小女儿,你终于回来了,父君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声音苍老又脆弱,巫匀影听着心疼极了。
这时尾蝎也走了过来,他在知道巫匀影拿到生忆灵蝶时,就料到会有这一幕。
父女相认,巫匀影也喊了他一声“伯伯”。
尾蝎应着,心间也涌出感动,他以为等不到这天的。
神胎经过诸神之手,无情无欲,下了人界尝遍苦楚,唯独没有历情劫,却不曾想,也会硬生生长出情根。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因为有人花了几世的时间去爱她,所以她才能从无情到有情。
尾蝎告诉了鼋鳄一切,而鼋鳄并不关心其他,只担心巫匀影会再次为了魔界失去些什么,他只求她平安。
巫匀影道:“父君,这一次我会好好地活着,但我既然成为了魔尊,就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鼋鳄知道她一定过得辛苦,所以才会长大了,如今变得这么懂事。
“好、好。”鼋鳄摸摸她的头,“父君永远会支持你,再也不会退缩,就算和玄天界同归于尽,也会保你平安。”
巫匀影摇头:“我不会让父君受伤,我也希望父君平安。”
送鼋鳄离去后,巫匀影看着尾蝎,忽然想起来:“长老伯伯,有一件事,关于君忆。”
尾蝎立刻醒了神,有几分心虚:“怎么了?”
“他真的是螣蛇血脉?”巫匀影问。
尾蝎还记得与旻焰的约定,有些事情终究由他自己来说比较好,他硬着头皮:“根据他的魔息,我只能如此判断。”
巫匀影没说什么,君忆身上的魔息确实如此,但他也许会作假。
况且如果他真是旻焰,这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他就算在魔界随意行走,也没人能发现神尊踪迹。
巫匀影越想越觉得离真相更近,那日重逢时君忆身边的那个男子,他说是他偶遇的故友,也是蛇族。
而旻焰只有一个挚友,便是同为蛇神之身的玉京神尊。
巫匀影回想起匀音记忆里的玉肌榴仙膏,前世她和玉京没什么交情,但也知道他是个性情桀骜孤僻之人,只与旻焰交好。
所以昔日她受妖王重伤后,那瓶玉肌榴仙膏也是旻焰给她的。
巫匀影不知道旻焰还为她做了多少事,她只确认了,旻焰确实真的没有骗她,他的确爱慕她,可他对自己又是那样若即若离。
或许他也觉得玄天界邪神,并非魔族允音,所以就算有情,爱的也是允音。
而人间君忆,巫匀影断定他彼时绝非神明之身,生来便是一张白纸,否则也无需参与人界皇室宫斗,付出真情,却被最好的哥哥伤得体无完肤。
巫匀影思绪纷乱,但她唯一庆幸的是,不管是何种情况,人间君忆爱的不是别人,只有她巫匀影,这便足够。
*
在魔族待了两日夙兴夜寐地处理事务后,巫匀影回到了神山,收回了珠灵。
她算了算时日,再过十日左右,便是玄湫仙君回归仙身之日,也是人界孤湫的死期。
隔日后她找到少司命,一切却颠覆了她所想的。
孤湫提前十年离世了,他拖着病躯终日望着铁窗外的天空,有一日忽然在牢狱中咬舌自尽,死前喊出了那个被他遗忘了多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名字——
离莘。
他终究想起了一切,失忆又如何,这世间唯有情这一字,是无法抹去的。
“玄湫仙君,不,现在应该是仙尊了,”巫匀影道,“他现在何处?”
少司命闭了闭眼,神色灰败道:“灭情塔下。”
“灭情塔?”巫匀影想起不美好的回忆,心抽痛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少司命慨然:“这十日发生了许多事......”
玄湫渡劫成功,恢复仙身那日,直接去了妖界,不曾想却见到了离莘与旁人大婚的一幕。
“离莘与旁人大婚?”巫匀影不相信,“那人是谁?”
“火浒城的少城主,邦奇。”少司命道。
巫匀影愣了一下,忽然失声。
命运像个圆圈,兜兜转转,不幸的人终究抵不过灾难的洪流。
有种名为宿命的东西不得不信,就像一个轮回,阴差阳错地会走向同样的悲剧。
巫匀影没想到自己不在的短短时日,发生了这种事。
“为什么?”巫匀影无法理解道,“离莘明明不爱他。”
何止不爱,是恨,恨到骨髓里。
少司命道:“因为她时日无多,所以她想让仙尊彻底死心,不要抱着她的残魂过一世。至于她为什么会时日无多,这就要问妖王了。”
离莘早年间救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妖族,是一只大灵猫妖,他很机灵,术法学得很快。
离莘把他认作弟弟,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他成年后想去不夜城干出一番大成就,离莘便依着他,很快他便成为妖王的得力干将。
他们时常写信来往,离莘与孤湫成婚之日,他也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参加。
他认可自己的这位姐夫,虽然姐夫只是一个人族,但他更看重对方的品行,更重要的是以真心待姐姐。
就在数日前,妖王安排妖族将士举行一年一度的比试,地点竟在囚岭荒山,那里有许多未名的妖兽。
那日终年沉睡的妖兽之王苏醒,所有妖兵妖将落荒而逃时,他挡在了他们前面,为他们争取更多时间。
也因此,他被重伤,陷入沉睡。
十几日前,妖王派人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离莘。
离莘耗尽周身修为,更以半颗妖丹和大量妖血入药,终于疗好了他的伤,也因此时日无多。
“这一切都太巧了。”巫匀影面沉如水。
少司命道:“确实,一切都像是预谋好的。”
“离莘的义弟,叫什么名字?”
“昆伏。”
“昆伏?!”巫匀影大惊。
那不就是前世十年之后手刃妖王,成为妖界新主的昆伏妖君吗?!
“邪神殿下,怎么了吗?”少司命不解。
“无事。”巫匀影皱了皱眉,开始怀疑难道前世离莘的死也和妖王有关。
大抵是了,彼时妖王怎可能完全不管火浒城死活,总要给他们找好退路的。
退路就是雨祁城,今生妖王促成两城结亲,那前世呢?
火浒城大军中是否有妖王之人,不然所到之处怎会势如破竹?
雨祁城虽以农耕为主,但有离莘在,总也不会毫无反手之力,不然早就被邻城欺凌!
看来雨祁城这块肥田,妖王也觊觎已久,每年给主城的供奉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只是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而邦奇就是他最好的帮手。
妖王如此,难怪妖界越来越不如从前,一直仰仗玄天界鼻息。
对了,玄天界,此事看来又有凤神插手。
巫匀影想到那日凤尘年面见妖王,原来是去商议这种事情了。
她开始后悔那日为什么不去偷听,或许一切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巫匀影沉沉道:“妖王何在?”
少司命弱声道:“殿下,此事暂未传开,就在昨日,邦奇死了,妖王也死了,玄湫仙尊亲手杀的,所以他暂被押在灭情塔下,断情根,灭**,择日废仙骨,除仙籍。”
巫匀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说明只有一种可能,她吸了吸气:“离莘什么时候死的?”
“大婚当日,”少司命艰难地道,“她对玄湫仙尊说了很多狠话,仙尊依然执着不舍,要带她走。”
他停顿了一下,巫匀影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撑不住了,死在了仙尊怀里,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像雨祁城所有的江河湖泊皆倒流。”
少司命道,“几日后,玄湫仙尊便杀了那些人,也许是在这期间查到了真相。”
少司命说完这些,一时间有些崩溃,跪了下来:“殿下,你没目睹那天的场景,而我亲眼看见,却无能为力,我救不了离莘。”
巫匀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想告诉他其实她见过,她也无可奈何过,她前世一直在经历悲伤和苦痛,自己的、鲛螭的、饕餮的、离莘和玄湫的......太多太多。
很多时候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少司命,你要记住,你救不了所有人,但你给很多认真而强大地活着的人改了命,你尽力了。”
巫匀影说,“我们应该把握住能做的事情,离莘的半颗妖丹何在,一切或许有机会。”
少司命摇头:“我也不知,离莘死那日便消失了,仙尊也在寻找,不过昨日他在杀了邦奇和妖王后径直动身去了仙界,被抓了个正着,直接送入灭情塔下。”
巫匀影冷声道:“那我便先去灭情塔。”
她其实很想知道,当初旻焰被关在什么地方,即使会再次心痛,她也想知道。
“殿下不可!”少司命话没说完,巫匀影已经消失了,他只能跟上去。
灭情塔万分凶险,绝不能让殿下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