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分,露华书院各处的门禁终于撤了。
林乐钧收拾停当,便匆匆赶回香厨堂。
临行前,谢钰念及他在香厨堂的处境,曾劝他留在法理斋多住几日,待山长将石磊一事查分明了再回去。
林乐钧却婉拒了。
说来也怪,在这露华书院里,每次呆在灶房之外的地界,他就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心慌。
况且,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再留——那日李虎故意折辱的言语,的确令人如鲠在喉。谢钰新晋书办,根基尚浅,若再因他惹出什么不堪的流言,影响可就不止一人了。
回到香厨堂,忙碌了一整日的设席备宴,灶房此时只剩下一片狼藉,冰锅冷灶,只有几个留守的伙夫正懒散地收拾残局。
一见到林乐钧,其中一人气不打一出来:
这些活原本是阿顺和小林该做的,如今却分到了他头上。
那伙夫揣着满肚子怨气,丢下抹布阴阳怪气开了口:“哟,这不是林小师傅吗?怎舍得回咱们这灶房烧火了?”
另一人也接腔道:“哎,难不成是藏书楼的墨汁味儿比香厨堂更好闻,让你躲闲躲了这么一整天!”
“忙得脚不沾地时不见人影,活儿都堆成山了才晓得回来!”又一人啐道。
角落里的阿顺正在刷锅,听见这阵吵嚷声音,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乐钧目光冷冷扫过那三张脸——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
平时这三人对上杨文贵一伙,总是唯唯诺诺的。此刻被分到打扫的活,不敢跟杨文贵说不,倒是挑着软柿子捏上了。
而且昨夜协助点书,谢钰早已遣人知会过曾阿福。眼下这刁难,不过是欺他无势罢了。
“今日书院各处都封着门,我被困法理斋出不去,只得留下清点书目。”
林乐钧压下心头火气,连日奔波已令他疲惫不堪,实在懒得与这些人费口舌,“师傅们备宴辛苦,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开口便是。”
为首那伙夫却不依不饶,眼一横道:“哼,同是去救书,阿顺昨日便回来劈柴了!你倒舍不得走……”
“吵吵什么!一群驴球马蛋!活儿还没干利索,老子在后院就听见你们吊着嗓门一阵鬼叫!”
一声怒喝猛地炸响,曾阿福气势汹汹从后门进来,满面戾气。
那三个伙夫登时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不敢再吭一声。
瞧见旁边杵着的林乐钧,曾阿福又恶狠狠用眼将他上下剜了一番。
“自己厨堂的活都堆成山了,还上赶着给外头的人擦屁股。怎么,出去搬了几天书,还真当自己是藏书楼的体面人了?”
话音落定,余下三人挑着眼皮窃喜着,等着看林乐钧的笑话。
却见林乐钧不仅没露怯色,反而迎上曾阿福的目光。
“福师傅,您这话说得倒是伤人心了。”
他皱了一下眉,上前一步拍了拍自己胸膛,“不管外头再好,在书院里我的位置也只有香厨堂,断不会起二心的。”
说到这儿,又一本正经继续道:“而且,这回救书既然将我借调了出去,我便代表着咱们香厨堂的脸面,自是要勤恳做事,不给人留话柄子,怪咱们香厨堂的人懒散、福师傅调度不当。”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正戳在曾阿福的心坎上。
他竟极其罕见地愣了一下,和林乐钧小眼瞪着大眼对视了片刻,那股子凶戾气焰也被噎住了。
末了,他烦躁地一挥手,粗声道:“罢了罢了!瞧你那风吹就倒的竹竿身板,能顶个鸟用!还脸面呢,别丢人现眼就烧高香了!还不滚回屋里去!”
“哎——”
林乐钧答应一声,转身没入后厨昏暗的甬道。
这……这就完了?
其余几人一阵目瞪口呆。
曾阿福转过身来,眉毛一横凶巴巴道:“看什么看!灶台可擦干净了?桶里的碗堆着等老子来洗呢?!”
几人吓得一惊,赶紧又忙着收下的活去了。
伙房里众人都歇下了。林乐钧简单洗漱后,也上床盖上被子。
外人皆道,这曾阿福脾性暴戾,阴晴不定,连山长都要让他三分。
可林乐钧自被打发到这灶下烧火,日复一日在劳役中旁观,早已将这香厨堂里盘根错节的关系摸了个透。
曾阿福其人,说话做事只顾“露华书院唯一管事厨司”这张脸皮。对外更是寸步不让,恨不得整个书院都围着香厨堂转。
想要得这曾阿福另眼相看,只要能绕着弯子捧住他的脸面和权威,多半不会被拒绝。
加之曾阿福从不下山,识字似乎也不多。
虽然外表凶悍能将人唬住,对于管事却是一窍不通。因此采买记账这等油水活计,全被他下放到底下人手里。
而那杨文贵,则是早摸准了曾阿福这七寸,靠着溜须拍马,成了其心腹。人前装得恭顺,人后却如后厨硕鼠,中饱私囊。
若非曾阿福有个御厨爹的余荫,又与前任山长有旧,被人力保坐稳了这头把交椅……以杨文贵那等阴毒心性,怕是早就设局取而代之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根深蒂固的关系户,另一个则如蚂蟥般吸食其血肉,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眼下,只盼着袁夫子能早日将那天食堂前的龌龊,上达山长案前了。
入夜后,书院另一侧。集贤堂,山长斋院。
一方池塘如墨玉,倒映着天边半轮残月。几株红梅依岸绽放,微风拂过,暗香潜入池畔凉亭。
亭内,一座精巧别致的红泥火炉上正烹着茶。
火光微动,给相对而坐的二人投下暖色的光影,却化不开凝重的气氛。
“你此次离京,急流勇退……”
吴尚博提起陶壶,给杯中注入沸水。隔着一层氤氲热气,缓缓抬眼看向对面人,“当真只是因为失格谏言,惹怒了朝中众臣?”
听到如此发问,谢钰倒像是意料之中。
他拿起茶盏,吹了一下浮动的茶叶。
神色自若道:“山长何出此言?”
“哼!”吴尚博眉峰蹙起,隐有薄怒,“我一介老夫子,日日赋闲教书,不问庙堂久矣!此番收留你,不过是念及旧友之情,照拂故人之后。”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将声线压低了几分。
“旁的也不多余问,但你总得让我这老头子知晓,回来之前究竟是惹了何方神圣,竟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谢钰啜了口茶汤,目光投向院落中红得灼眼的梅枝,淡然道:“山长心中想必早有定论,何必再问学生这些。”
见他如此漫不经心的模样,吴尚博心头那点火星顿时燃了起来。
这小子大小就是个犟种,但凡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任谁说都不管用。
而他师长叶潜,偏偏是个散淡性子,素来放任其自流,由着胡闹。
只在事后过问一句,再略施以点拨。长久下来,便给他教养成了这般恃才傲物、一意孤行的性子。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学生,吴尚博也不好直接管教。
牙关咬紧忍了半晌,终究忍无可忍,勃然一拍桌案。
“好哇!韦伯诚这小兔崽子,满嘴竟没一句实话!”
吴尚博怒骂道:“臭小子骗说什么——你是因为上谏,言辞激烈惹恼了在朝文官,他们才合起伙来要将你逐出翰林院。还骗说你被谢氏旁系占据了祁州老屋,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只剩下书院这一条生路!”
骂完韦寻,他又眼皮一翻瞪着谢钰,稍微压了些火气。
继续道:“老夫看着你长大,还能不知道你?你这孩子,除了倨傲一些,骄矜一些,目中无人一些,说话言语带刺一些,但绝非不通时局、不懂自保之人。岂会沦落如此地步!”
这一席话,先是指桑骂槐,后是夹枪带棒,谢钰却面色不变,一点没恼。
他眉梢挑了挑,道:“嗯,祖屋被占确有其事。不过学生也无心争取,更不便现身。至于伯诚……他只知我被五皇子追杀,并不知其详。”
“如此说来,便是你们两个合谋哄骗我这个老头子了?”
吴尚博冷冷哼了一声。
“早知道你招惹的人是五殿下,老夫早就上禀圣上,让他瞧瞧那个本该葬身火场的苏怀誉,现如今可是好端端活着,还有气力在这亭下饮茶!”
“吴山长今早才祭拜过先师,入夜就要给他在世唯一的学生治一个欺君之罪了。”
谢钰垂眸,沉沉叹气道::“唉,可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少来这种戚戚之态!”
吴尚博不吃这一套,眉头紧锁着又道:“五皇子今日在祭礼上的反应古怪,恐怕已经有所怀疑。”
“也在意料之中。”
谢钰夹起一块新炭,丢入小炉中。听着木炭发出噼啪一声脆响,顿时被火舌分为两半。
“他早知我是金蝉脱壳,假死离京,这才派人一路追杀,不过未能得手。眼见着刺客跟丢了人,又在祁州地界,自然会疑心我来了露华书院。”
话到此处,谢钰眸色渐深。
“……不过此番,他未必能下手,也未必有本事下手。”
“哦?”吴尚博凝神,“此话怎讲?”
谢钰抿了口茶,淡声道来:
“其一,明面上我虽已‘身死’,但这死尸手里究竟攥了他何等把柄,离京时又交付于何人?他一概不知。”
“其二,书院地处祁州,且戒备森严,消息直通圣上。周惟根基远在京城,书院非他势力所及。依他缜密的性子,未得确信之前,断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其三……”
谢钰抬眼,看向对面的吴尚博。
“学生如今是谢书办,在祁州既有出身根系,又手握山长聘书。书院之中,非贵即贤,更不乏朝野瞩目之人。关系密如蛛网,牵一发动全身。纵是当朝五皇子,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消失,绝非一件易事。”
吴尚博点了点头,心头重负稍减,但仍存忧虑。
“虽是如此,也保不准他会生出什么毒辣心思。老夫即刻增派人手巡守书院,再遣几名暗卫随护你左右。”
“又劳山长费心。”
谢钰敛容,郑重一揖。
“罢了。”
吴尚博端起茶盏,吹散热气,语气缓和下来。
“你来书院也有几日了,日常起居可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开口。至于书办一职……”
他顿了顿,看向谢钰微微消瘦的脸,“书院里只有老夫一人知晓你的身份,赵夫子那边交代的事若有繁难,亦可与我直言。”
“承蒙山长照拂,诸事周全。赵夫子也多有关照。”
谢钰垂目,视线落在炉边烘烤得微焦泛香的红枣上,忽而话锋一转。
“……不过,学生确有一事相求。”
稍微修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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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露华食记(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