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满是戒备的目光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林乐钧顿了顿,故作轻松地道:
“也没什么,就是晌午吃饭没见着你,怕你还为昨天的事难受着,就过来瞧你一眼。”
他扭头看了眼墙角颜色深黯的柴垛,又叹了口气。
打抱不平道:“唉,要我说,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鬼天气,眼瞅着快冬至了,雨还下个没完没了。福师傅也是,骂起人来半点儿情面也不讲。”
阿顺只是沉默着低头,盯着自己那双冻得开裂的手。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沉闷:“……都怨我,本该多看两眼窗户的。”
“山上本就潮,又赶上这连阴雨,柴火干不了也正常。”
林乐钧往阿顺身边凑了小半步,语气带着关切,“我看啊,你不如挑点湿柴,就塞灶膛边儿上烤着,干得快,用着也顺手。”
说完,他又像是刚想起来,“对了,阿顺哥,你这半晌忙活,午饭怕是还没顾上吧?灶房里还剩些油旋肉饼,要不……先垫巴两口?”
这冷不丁的关心,让阿顺抬起那张灰扑扑的脸。那双麻木惯了的红眼珠子里,头一回透出些茫然的情绪。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摇摇头,“……晾柴要紧。我也早饿过了,不碍事。”
“再忙也得顾着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
林乐钧弯起眼睛,揉了揉肚子,“巧了,我刚才也没吃饱。你且等等,我去拿饼子,咱们一块儿吃点!”
说完,没等阿顺再次拒绝,林乐钧转身就往灶房跑。
不多时,便端着一个粗瓷盘子回来,上面摞着几张金黄酥脆的油旋肉饼,还有一碗灶上尚有余温的肉汤,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再进柴房,阿顺正抡着斧子劈柴。
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的皮肤冻得又黑又红,青筋也鼓胀着。
那斧子下去,“咔嚓”一声干柴崩开,碎木渣子乱飞。他闷着头砍,像是要把心里的憋屈都劈进柴木里似的。
林乐钧把碗碟往角落里那张落满灰的小破桌上一搁,也没吱声。
自己先捏起块饼,坐在板凳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眼睛却瞄着阿顺那绷紧的后背。
直到将手边一堆柴劈完,阿顺才重重喘了口气,直起腰来。
他抬起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一回头瞧见林乐钧还在,明显愣了一下,眉头拧成了疙瘩,没想到这人还没走。
“阿顺哥,你也来尝尝!还热乎着呢!”
林乐钧眼睛一亮,大大咧咧拍了拍身边那条瘸腿的板凳,语气热络得仿佛在自家招呼客人,“这饼子可香了!刚出锅那会儿叫一个脆!一层皮夹着一层厚厚的牛肉馅儿,香的嘞!”
阿顺迟疑了片刻,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冷水草草洗净了手,回到柴房,在林乐钧身边别别扭扭地坐下。拿起一块饼,动作僵硬地咬了一小口。
“如何?滋味可还成?” 林乐钧侧头看着他,眼神热切。
阿顺嚼着饼,饼皮果然烙得嘎嘣脆,喷香的肉馅也在嘴里化开。
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含糊地答了一句:“……嗯,香。”
林乐钧拍了拍胸脯,带着些小得意,“那可不!我亲手做的!”
两个人又闷头吃了几口饼。
林乐钧打量着这柴房:四壁空空,除了柴禾堆,就墙角一个用木板和稻草搭成的矮铺,上头搭着颜色发旧的铺盖。收拾得还算齐整,却掩不住屋里刺骨的阴冷。
“阿顺哥,你平日里就歇在这柴房?” 林乐钧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向掌心呵了口白气,像是随口一问。
阿顺点点头:“伙房铺位紧。我在这儿……正好看柴。”
“这天寒地冻的,连个炭盆都没有,夜里怎么熬得住?”
林乐钧缩了缩脖子,目光关切地落在阿顺冻得发紫的手上,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就没想过,跟管事的杨师傅提一提,搬去伙房挤挤?再不济讨个火盆子也成啊?”
听他提起杨文贵,阿顺身体骤然绷紧,闷着头将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饼重重放回盘中。
“……我这柴房的事,不归他管。”
瞧见他的反应,林乐钧继续问道:“杨师傅本就是管内务和记账的,理应给你把屋里该有的东西都置备齐全。实在不行,就跟福师傅说一声,把人冻出毛病可怎么行?”
阿顺听闻,整个人跟块石头似的僵住了。他攥了攥拳头,手背的冻疮火辣辣的,被绷紧的皮肤一牵动,痒得厉害。
林乐钧犹豫着,小声道:“你若是不敢说,要不然……我帮你跟福师傅提一嘴?”
“……用不着!”
他“腾”地站起来,动作又急又硬。背对着林乐钧,把地上的碎柴火胡乱扒拉成一堆,也不管齐不齐整哼哧一声扛上肩头,语气斩钉截铁。
“你回吧,我得晾柴了。”
“阿顺哥!”
林乐钧心一横,也站起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我知道你是个细致人!昨日下午我分明瞧见柴房的窗是关严实的!怎地好端端的柴就湿了大半?你心里当真不疑么?”
此言一出,阿顺如遭雷击。
他扛在肩头的柴捆“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倏然转身,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攫住林乐钧,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你、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林乐钧不退反进,来到阿顺面前,清亮的目光直刺他眼底。
“阿顺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经知道了你与那杨文贵的过节。那人手段阴狠,将你逼到这步田地!一味忍气吞声只会让他变本加厉,把你往死路上逼!你就从未想过为自己争个公道吗?”
“你闭嘴!” 阿顺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嘶声吼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望着林乐钧满是防备。
“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林乐钧紧盯着他剧烈颤抖的瞳孔,一字一顿道来。
“杨文贵伙同灶上那几个败类,私吞采买银钱、以次充好的腌臜事,我全看见了。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当初究竟因何落得如此,那桩旧事,真相到底如何?”
阿顺越听脸越苍白,最后摇了摇头,表情痛苦地道:“管好你自个儿!”
话音未落,他肩膀一横,狠狠撞开身前的林乐钧,踉跄着冲出柴门。佝偻的背影浸没在雨幕中,渐渐没了影儿。
林乐钧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坠了下去。
……还是操之过急了。
这阿顺,早已对香厨堂所有人筑起了铜墙铁壁。当年那场构陷,更是将他的心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日夜流脓的疤。
想从他口中撬出真相,须先换得他信任才行。
林乐钧沉沉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杨文贵面上继续和他虚与委蛇,背地里却渐渐开始借着职权之便给他找罪受。
灶房里最脏最累的活,都是分给林乐钧的。
轮到林乐钧当值清扫食堂,用抹布擦了大半天地,腰酸背痛得厉害。刚擦完,外面就“碰巧”来了一车新运来的菜。
好不容易擦得明净的地面,就这样又被来往搬货的伙夫踩满肮脏的泥脚印。
甚则有时,他饭吃到一半,被人莫名叫出去问话。放在灶边温着半碗稀粥,等林乐钧说完话回来,碗底就莫名其妙多了几块煤渣。
细碎的、无孔不入的刁难,针扎一般落在林乐钧身上。他知道,杨文贵在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或者逼他犯错。
可是他偏不低头,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挺着,尽心竭力做着每一件事。
如此硬挺到再放月假,日子已经快到冬至了。
连绵的冬雨,下得人心都发了霉。
林乐钧怀里揣着赏银和月钱,步履沉沉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马镇市集依旧喧闹,青石板路上货郎担子挤挤挨挨,吆喝声此起彼伏。
林乐钧打算扯几尺厚实的窗布给家里钉上,再寻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给阿娘当礼物。
刚在摊子前驻足,一股奇怪的感觉便缠了上来。
他早被这些天的事搞得像只惊弓之鸟,心里满是防备。发现好像有人跟踪,就特意左转右转多逛了几个摊子。
余光瞥见的那个人影也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如影随形。
林乐钧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故意穿行在人流中,停在一家胭脂摊子前。
趁着挑选的机会,他透过铜镜左右一阵观察,终于看清了跟踪者的样貌——竟是个身形单薄、丫鬟打扮的女子。
瞧她缩着肩膀目光躲闪的样子,应该不是陈文贵那伙人派来的……
那会是谁呢?
林乐钧一凝眉,放下手中的镜子,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他随手挑了一支样式别致的素银簪子,又买了一盒时兴的胭脂膏子,让摊主用盒子装好。
转身一离开小摊,他迈开步伐陡然加快了脚步。
最后七拐八绕钻入一条人迹稀少的窄巷,飞快行至一处岔道口。
回头见背后的人没跟上来,林乐钧果断闪身躲进一道砖墙后。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一道脚步声焦急追了过来,在原地转了两圈。
似乎是因为跟丢了人,她还泄气似地跺了跺脚。
“姑娘跟了我一路,究竟想做什么?”
林乐钧从阴影里踱出,现了身形。
声音不高,却还是吓得那丫鬟猛地一惊。
她转过身来,杏眼里满是慌乱。却还是强自镇定着,将林乐钧上下打量一番,迟疑开口:“你……便是林乐钧?”
林乐钧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小丫鬟瞧着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比他稍微年长些。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他的脸又问道:“我听闻你与那周秀才,曾有过婚约?”
听闻这句,林乐钧皱紧了眉。
莫非这小丫鬟是为周翰之来当说客,逼他退婚的?不过瞧她孤身一人,神色仓惶,倒不像是带着家丁来威逼的。
“不错,”他不动声色地道:“你是王家的人?是周翰之派你来找我的?”
“就凭他也能差使得了我?”
听林乐钧提起周翰之,那丫鬟眉毛一横,满脸尽是嫌色。
她挺了挺胸,自报家门道:“我是我家小姐王宜君的贴身丫鬟,名作红袖。我小姐是员外府的独女,你可知道?”
“王小姐之名,五马镇谁人不知?”
林乐钧神色自若,“如今我与那周秀才只有旧怨可言,王小姐和他两情相悦,只待良辰吉日了。你来找我,莫不是来送喜帖的?”
谁料这句话刚出口,红袖那张清秀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两情相悦?好一个两情相悦!他便是这般对旁人胡诌的?”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在深巷一阵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