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车厢里只听得见车轮转动的细碎声响。
驰杯无没再开口,鹰尔行也没再作妖。
到了地方,老赵勒住缰绳,回身叩了叩车门,“辅爷,到了。”
驰杯无没有回应。
鹰尔行望着他,像是睡着了,意外的温顺。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驰杯无的狐裘上,轻轻拍了拍。
狐裘下的肩膀微微一僵,驰杯无终于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那只略显红肿的手背上,再缓缓移到鹰尔行的脸,身体下意识的向后一靠。
“辅爷醒了?”鹰尔行低声问。
驰杯无“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起身掀开车帘,冷风灌进来,冻的他狐裘下单薄的身子猛地一抖。
老赵已摆好踏脚凳,垂首候在一旁。
驰杯无吩咐道:“我很快回来,你就在马车里头候着等我。”
“是——”
驰杯无径直走向云山深处,山顶没有峰,只有一片凹陷的谷底,里头是终年积雪化作的潭水。
三伏酷暑,而云山之巅却像被谁抽走了四季,潭面上终年漂浮着一层幽蓝的寒气,偶尔吐出一缕白雾,升至半空,又结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回潭心。
驰杯无立在潭边,褪去狐裘、鞋袜,寒意顺着他**的脚腕往上爬。
他赤足踏进寒潭,足尖触水的一瞬,寒意竟像活物,顺着皮肤一路啃噬。
驰杯无吐出一口白雾,继续下沉。
水没过小腿、膝弯、腰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上,血却在体内滚烫,撞得耳膜嗡鸣。
……
鹰尔行将身子探出车厢,望向云山,“老伯,咱们来这做什么?”
咱们?
老赵咽了咽口水,他跟在驰杯无身边这么多年,咱不咱们的说法,他心里有数。
就这“奴才”今日的做派,他可不敢与之混为一谈。
老赵别过头去,马马虎虎道:“辅爷的事,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多嘴。”
鹰尔行笑了笑,不再追问。
他眼珠一转,突然“哎哟”一声,手往下腹一捂,神色促狭又自然,“老伯,我今早吃坏了东西,肚子憋得慌,偏挑这档口。”
老赵斜睨他一眼,旋即背过身去:“我不看,不碍你事。”
“那也不成。”
鹰尔行拍了拍描金车辕,笑得一脸无辜,“辅爷这车是温香软玉堆出来的,若我一时失手,沾了半点腌臜,他回来不拆了我的骨头,也得剥了您的皮。”
老赵听他一口一个“温香软玉”,嘴角抽了抽,可转念一想,辅爷洁癖确实要命,若真叫这车脏了,自己这条老命也不够赔。
“成成成,”老赵挥鞭指了指十丈外的一片矮松林,“林子背风,速去速回啊。”
“得嘞。”
鹰尔行快步行至矮松林,却没解衣。
他足尖一点,轻盈掠出矮松林的阴影,抄小路来到云山之巅。
鹰尔行捡起散在地上的狐裘大氅,上头还惨留着那人余温。
一片云雾中,鹰尔行隔着一泉潭水,瞧见一个单薄的背影。
那人泡在潭水里,一动不动的。
本就白皙的肤色被潭水映得近乎透明,像块儿上好的羊脂玉。
这潭水立于山巅,其寒气之深可想而知,若在这儿泡上一天,怕不是得冻的板硬。
他半蹲在潭水边,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口喊道:“驰杯无——”
驰杯无没有回应,他不信这人会好心来“救”他。
鹰尔行眸色一凝,一把扯下面纱,起身跨进潭中,他伸手穿过幽蓝水色,一把扣住那人的肩。
鹰尔行指下肌肤冷得骇人,却柔软的不像话。
一个荒唐的念头倏地掠过——
他若此刻将这颗头颅按入水中,只需十息,世上便再无驰杯无。
他可连夜奔回儋州点兵,再破闽都,救出他爹。
念头闪过时,指骨已不自觉收紧。
驰杯无却在此刻睁开眼,他微微侧首,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颈侧,睫毛上的冰珠轻颤,像将坠未坠的泪。
“滚。”
极轻的一声,带着含糊的沙哑,却像一把柴,生生激怒了鹰尔行胸腔里那团刚燃起的火。
“我再说一遍,”驰杯无嗓音冷冽,“滚。”
“滚?行。”
鹰尔行话音骤转,他握住驰杯无的后颈,掌心用力,竟将他整个往水里狠狠一按!
寒水瞬间没过头顶。
驰杯无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像一团浓墨。
鹰尔行扣着他的肩,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杀了他!
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一寸一寸侵蚀着鹰尔行的理智。
是的,只要杀了驰杯无,这世间再也没人能够羞辱他!
可是……
鹰尔行咬牙,在即将触及潭底的刹那,忽然松了力道。
哗啦!
他猛地将人拽出水面,带起一蓬碎冰。
驰杯无猛地呛咳,毫无血色的脸因窒息而染上红晕。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住鹰尔行的手臂。
他料到鹰尔行会愤怒,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敢动手,“想咳……想杀我?”
驰杯无继续道:“你再不松手,我可就真死了,你担得起杀死我的后果吗?”
鹰尔行咬牙切齿,“你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他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手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替整个大靖掐死这个为祸朝纲的阉狗。
不过驰杯无很幸运,鹰尔行确实不敢杀他。
不仅是为他爹。
大靖与东祸交战数年,沙场白骨成山,此番得胜,不是因为东定军的铁蹄占了上风,而是东祸叛军首领——冀楚单主动退兵!
经年血战,鹰尔行太了解东祸叛军,也太冀楚单了,他们一向狠辣激进,专横突袭。
此番突然退兵,必然不是畏战,而是在等一个更大的局。
而那个局里,唯一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正是此刻被他攥在手里的大靖阉狗——驰杯无。
驰杯无,原名冀应,乃是东祸叛军首领冀楚单的庶三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叛军之子,却爬上了大靖朝最为要紧的位置上。
冀楚单在东祸战场上有多狠辣,驰杯无在大靖朝野中就有多恶毒。
虽说驰杯无与冀楚单明面上毫无交集,可谁都不敢保证二者暗地里没有互为唇齿!
而今没人置喙驰杯无与冀楚单的这层关系,不过是因为这阉狗实在爬的太高,没人敢置喙罢了。
而今鹰氏父子遭祸遇难,若是驰杯无出了什么差错,东祸叛军以此为由卷土重来……
最后遭罪的,只会是他的手足同袍,以及东境百姓!
这代价,他付不起。
驰杯无低笑,重新占据上风,他的胸眼尾因呛咳而泛着病态的红,“我脖子疼,松手。”
鹰尔行指节发白,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却终究一点点卸了力。
驰杯无抬手揉了揉颈侧,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仍保持着一种上位置从容的姿态。
待颈侧的不适稍减,他随即回到岸上,披上大氅。
他转身,目光掠过鹰尔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刚刚的呛咳与痛苦,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没再理会鹰尔行,兀自走下云山。
山风猎猎,吹不散驰杯无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一步、两步,身影渐渐隐入雾色。
鹰尔行站在原地,望着驰杯无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山脚下,老赵仍在原地等候,见驰杯无缓步而下,连忙掀帘迎人。
“回去吧。”驰杯无踩着踏板回到车厢中,暖意浸的他浑身舒适。
老赵犹豫片刻,开口道:“辅爷,那人……”
“不用管,”驰杯无眼都懒得抬,懒散道:“狗这种东西,寻着味儿自己就来了。”
老赵不敢再言,鞭梢一抖,车轮辘辘南去。
回到首辅大院,驰杯无只觉浑身通畅,他褪去里衣,换了一袭月白中衣。
不过一会儿时间,早朝已过,可即便他不上朝,西厢案头也早已堆满折子。
没有他先过目,这些折子还到不了景弘手中。
眼下科考在即,他还有的忙。
三更鼓响,折子已批完大半。
驰杯无搁笔,揉了揉眉心,只以指尖拨弄茶盖。
驰杯无记得,今年春闱的策问考题,是年过四旬的礼部侍郎蔺言谦所谏——
“辩君子小人之界。”
这是内涵谁?
整个大靖朝堂,除了驰杯无,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若有士子搬弄圣贤语录,妄图蒙混过关,驰杯无算他乖巧。
若有士子敢借古讽今、影指阉宦者,驰杯无也算他一条好汉。
说来也好笑,朝中重臣,大多分为三派。
一派自诩清流,以礼部尚书蔺言谦为首,这些人惯以圣贤自许,开口“正心”,闭口“除奸”,实则门户森严,凡阉寺子弟、商贾捐输,一概视作小人,必须除之而后快。
还有一派,以内阁首辅驰杯无为首,他们不喊口号,不树旗帜,只牢牢握着票拟、批红、用钱三把钥匙。
本来还应有一把名为“调兵”的钥匙,只可惜,驰杯无暗地里这东祸叛军之子的身份着实尴尬,实在是给不得。
他们这一派,一句“容臣再议”便能让奏章在内阁躺上半个月,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换走宫墙中的一条人命。
如果说驰杯无是阉狗,那么这最后一派,就是以督察府莫辞为首的——
狗儿子。
他们笑骂清流迂腐,凡遇阉宦用事、权贵请托,他们只问利厚几何,不问是非曲直。
其中更有人言:“君子不能饱三军,小人却能济一时。”
驰杯无记得自己初入朝堂时,蔺言谦就曾当朝暗讽他,“君子在庙堂,小人在宫闱。君子远刑余,小人近冕旒。君子以道事君,小人以佞固宠。君子可杀不可辱,小人可辱不可杀。”
驰杯无暗笑,他一个披着太监皮的真男人,面对这种羞辱,实在是没办法生的起气来。
有时候他都想脱下裤子给蔺言谦看看,你看我像小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