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爷,汤来了。”
廖叔端着热汤在门前候着。
闻声,驰杯无撤开脚,警告道:“不想被人发现就夹起尾巴藏起来。”
鹰尔行眸间一沉,薄唇抿成一线,却未置一词,随后立即起身藏在屏风之后。
驰杯无:“进来。”
廖叔这才跨过门槛,将汤盏置于案上。
“辅爷,您脸色不太好,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太医?
那些御药房的人只会把方子写成密折,好让龙案上的白眼狼知晓。
驰杯无用汤匙搅了搅汤面,看着里头参片沉浮。
好不容易重来一遭,真心能用之人少之又少。
他的事情,暂时还不想让宫里的那些眼高手低的蠢货插手。
上一世,驰杯无也是偶然得知,闽都郊外有一座云山,云山里头有一座寒潭,潭中水有疗愈之能。
上辈子自己遇刺,伤的重的不能再重时,也是靠的那潭水,才捡回了一条命。
驰杯无道:“不必声张,替我备车,去城郊寒潭。”
廖叔愣了一瞬,旋即低头应声:“是。”
随后便退了下去。
驰杯无回到席间,手肘撑案,指节抵额,半阖的眼帘掩住血丝。
屏风后,鹰尔行的声音压得极低,“辅爷,岐黄之道,我也略懂一二,何不让我替您瞧瞧?”
驰杯无冷哼一声,这孽畜嘴里吐出来的象牙,听听就好,一个字眼都信不得。
真让他试,驰杯无本来没什么大碍,试完说不好可就真完了。
思及次,驰杯无抬眼望向屏风,目光穿过雕花缝隙,落在那道模糊的轮廓上。
驰杯无道:“你脑袋上顶着的‘鹰尔行’三个字,迟早招来箭矢。”
他顿了顿,语气淡薄,“往后,便换个名字,也换个命。”
“就叫,哑奴。”
这两个字掷在西厢里,脆而冷。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低的笑。
“哑奴……”
鹰尔行把音节含在舌尖,慢慢嚼碎。
他自阴影里走出来,语气里竟透出几分甘之如饴。
“成啊,往后我就做辅爷的哑巴狗。”
马车已备好,驰杯无叫上鹰尔行一道同往。
“把你这张脸藏起来。”
鹰尔行唇角扯出一丝笑,“是。”
他扯下一角衣袍,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的发黑的眸子,“辅爷瞧瞧,这样可顺眼?”
他俯表面温顺得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可野兽就是野兽,那副獠牙仍在暗处无声地磨,静待时机到来,便会撕开黑纱、一口咬断驰杯无的喉管。
驰杯无瞥他一眼,指尖穿过鹰尔行下颌的系带,用力一勒,黑袍便贴得更紧,连呼吸都被压成一线。
“如此,才算顺眼。”
二人自侧门离府,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候在暗处,车辕上悬着一盏青釉风灯,灯火被北风撕得四散。
车夫老赵拢着袖子,远远瞧见驰杯无,忙哈腰恭迎。
老赵目光落到他身后那道黑影时,不由迟疑:“辅爷,这人——”
“新买的哑奴。”
驰杯无淡声截断,将廖叔递来的玄狐大氅抖开,披在肩上。
老赵当即噤声,缩了脖子。下一瞬,他又急趋两步,双膝“咯吱”一声陷在地上,掌心上翻,做好准备托住驰杯无的靴底。
鹰尔行眯了眯眼,这阉狗就是阉狗,养出来的下等货色也是条会看风向的老犬。牙都磨平了,却知道什么时候该吠,什么时候该跪。
“老赵,前头驱车。”
随后,驰杯无目光倾斜,落在鹰尔行身上,他只轻轻抬了抬下巴,“你来。”
鹰尔行眉尾一挑,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芒。
下一瞬,他上前两步,单膝“噗”地跪在布满青苔的地砖上,掌心向上,稳稳托住驰杯无的靴底。
驰杯无借力一蹬,狐裘翻飞。
就在这时,鹰尔行手心忽然一软。
驰杯无靴底骤然滑坠,失了依托,重心猛地前倾。
几乎是同一时间,鹰尔行另一只手立马扣住他腰际,指骨透过狐裘狠狠勒进肌理,仿佛要将驰杯无那截细韧的腰生生折断。
驰杯无双手猛地撑住车辕,他倏地回眸瞪向鹰尔行,他看见了——
这人藏在面纱之下,突然亮出的獠牙。
“手滑。”鹰尔行声音贴着驰杯无耳廓,热气与寒风交错,“主子当心。”
驰杯无的心跳的渐快,指尖掐住鹰尔行腕骨,力道狠辣。
“你故意的?”
驰杯无的语气肯定的不能再肯定。
鹰尔行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那层狐裘,像在丈量猎物的脉搏与尺寸。
老赵在一旁被这一幕吓得大气不敢出。
廖叔立马开口训斥道:“大胆!辅爷若出了什么差错,用你这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奴才不敢。”鹰尔行低声道,尾音却微微上扬,“奴才这不是怕主子摔了,正扶着主子呢。”
驰杯无忽地低笑,指节一紧,骤然将那只手腕拉近。
下一瞬,玄狐大氅扬起,靴底毫不留情地碾了下去。
“咔。”
一声脆响,靴跟狠狠砸在鹰尔行手背,血珠迸溅。
同一时间,一股尖锐的刺痛在驰杯无手背炸开。
他面上未露出半分异样,只是下意识的蜷了蜷指,眸光倏地一沉,“手还滑吗?”
鹰尔行未答,声音恭敬得近乎温驯,脊背却绷得笔直,“主子教训得是。”
驰杯无收回靴,老赵适时上前搀扶,生怕再出了任何差错。
驰杯无扭头,“上来,给本辅暖脚。”
鹰尔行心底暗自想——
还来?
看老子不弄死你!
上了马车,提前置好的暖炉已将整个车内的寒气驱逐殆尽,淡淡沉香浓云浸入肺腑,融入心间。
驰杯无阖上眼,背靠软褥,手背却突地一跳,鹰尔行手背受碾的痛,此刻同样攀上他的筋脉,逼得他眼尾泛起薄红。
“主子,奴才进来了。”
鹰尔行掀开车帘,卷进一阵寒风。
驰杯无连眼皮都未抬,只把身子往软褥后垫里又沉了几分。
经过刚刚这么一折腾,他现下是真的快没力气了。
鹰尔行敏锐的捕捉到那股熟悉的沉香味儿,抬眼又瞧见驰杯无眼角红晕,胸口原本翻涌的愤恨忽然就泄了气。
该说不说,这阉狗——
真他娘的漂亮。
鹰尔行屈膝坐下,掌心搭在膝上,指节微曲。
驰杯无不睁眼,不说话,他也不出声,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看着,像一头伏在暗处的兽,盯着自己只想撕咬的猎物。
车轮碾过石子,“咯噔”一声,车厢跟着晃动,沉香被晃得散开来。
鹰尔行突然瞧见,驰杯无鼻尖正泛起点点红意。
他喉间滚动,不觉向前挪了挪,忍不住开口问道:“主子不是冷吗?”
驰杯无没力气搭理他。
鹰尔行又往前挪了半寸,膝盖抵住软褥边缘,声音微哑道:“您不是要奴才替您暖脚吗?”
暖炉里的炭火“啪”地爆了个火星,像替他应了一声。
他低低吸了口气,掌心贴上驰杯无的膝弯。
驰杯无猛地睁眼,眼里血丝未退,“皮又痒了?”
下一瞬,驰杯无撑着软褥,一脚踹出。
靴尖正中鹰尔行锁骨下方,可就这点力道,鹰尔行整个人纹丝不动。
“辅爷,”他嗓音低哑,掌心顺势攥住驰杯无的脚腕,指腹隔着单薄靴筒摩挲踝骨,“奴才替您暖脚。”
驰杯无收回脚,他是真嫌恶心。
他就不明白了,这么个恶心玩意儿,上辈子那般废物的景弘到底凭什么驾驭的住?
想到这里,驰杯无眼底那点红意更盛,像雪里燃起的火。
他抬手,指尖勾住鹰尔行脸上的布,猛地一扯。
“好好的一条狗,怎么就学不乖呢?”
鹰尔行抬头仰视他,却半点不见劣势,“奴才天生不受教,您要我乖,得先给我骨头吃。”
“骨头?”驰杯无指节掐住他下颌,声音发狠,“一条朝着主人龇牙的猎犬,连看门都不配,还想吃骨头?”
驰杯无继续道:“你爹鹰潭,战功赫赫,于千军万马之中进退有度,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犟种?”
“鹰潭”二字落地,鹰尔行牙根蓦地酸痒,齿尖几乎咬出血来。
他抬眼,黑眸里那点乖顺倏地翻成野性,像雪夜被踩住尾巴的狼,“奴才的犟,是鹰家祖传的。”
“祖传?”
驰杯无嗤笑,“怕不是吧,你爹在东境,用军功跟大靖换骨头,你用什么?”
言下之意——
你爹是看门狗,你算什么东西?
他指尖顺着鹰尔行的下颌滑到喉结,轻轻一压,“一只手?还是命?”
“都不能够吧。”
鹰尔行喉骨在他指下滚动,他真是瞎了眼了,这哪里是什么美人……
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蛇蝎!
皮囊之下全都灌满了毒汁!
连呼出来气都能毒死人!
鹰尔行低低笑了一声,嗓音被毒意浸得发哑,他咬牙切齿道:“主子要手,奴才给手,主子要命,奴才给命。”
驰杯无这才满意地眯起眼,指腹缓缓抽回,带起一点微不可察的颤,“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
说罢,他重新靠回软褥。
待驰杯无阖上眼,鹰尔行将目光锁在了他的脖颈处。
早晚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