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杯无默了片刻,“无缘无故的,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来?”
莫辞叹了一口气,抬起扇柄敲了敲额角。
他解释道:“鹰潭通敌一事证据确凿,陛下把他关在督察府,这么些日子也不做处置,难免引人猜测。”
驰杯无眉心微蹙,当初他设计将鹰潭下狱,本就没打算真的杀了他。
鹰家父子在东境多年,手下将领早就将他们视作主心骨。
景弘那小兔崽子忌惮鹰家人,却又顾忌着东定军,哪里敢真的宰了鹰氏父子。
驰杯无不杀鹰潭,也并不是害怕东定军反水。
当初他寄给冀楚单的回信,一方面是想让鹰尔行快点回闽都,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东定军能够休整一二,养精蓄锐。
上辈子的东定军在此战中虽说大获全胜,却也死伤惨重。
东祸叛军余孽休养生息后,更是卷土重来。
驰杯无没想让闽都过的太顺遂,但也不代表他打算站在冀楚单那边。
东定军得握在手里,若是他不能拿捏东祸,就得靠东定军去制衡。
驰杯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认为自己能震慑统领东定军,但鹰潭可以啊。
如果鹰尔行死了,那更是只有鹰潭可以。
谁成想,竟然宰不了鹰尔行。
不过他和鹰尔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想来也没有和谈的可能了。
当然,驰杯无也没打算和他谈。
思及次,驰杯无觉得,还是有必要见见鹰潭,“带我去见鹰潭。”
莫辞抬起一只手,微微欠身,“辅爷这边请。”
督察府大牢共有两种,一种是专门用来审讯行刑的,也就是鹰尔行所在的那种。
还有一种,则是用来暂时羁押罪犯的,里头没有任何刑具,只有一张干净的床榻。
鹰潭所在的,正是第二种。
驰杯无踏入牢房,只见鹰潭正盘腿坐在铺着一层草席的床榻之上。
鹰潭阖着眼,身形比前段日子清瘦不少,但脊背挺得笔直,仍透着一股威严。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驰杯无,随后又轻轻移开,沉声道:“首辅大人。”
驰杯无站在牢房门口,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鹰潭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从容,丝毫不见半点畏惧或是惊慌。
不愧是千军万马中锤炼出的宝刀。
驰杯无说不上敬佩,也说不上轻蔑,他只平静开口:“这些日子,大帅受委屈了。”
“首辅多虑了,”鹰潭嗓音沧桑,“我在东境这么些年,早就明白,这一日的光景早晚会来。”
他语气平淡,却总透露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
驰杯无也不心虚,“大帅为大靖朝鞠躬尽瘁这么多年,堪为英烈,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就不心寒么?”
“心寒?”
鹰潭抬眼看他,眼中满是不解,“大靖朝立国数百年,这片土地上埋葬了无数人的骨骸,有忠义之士,有奸佞贼子。我可以无名,可以赴死,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我不仅为大靖,更为百姓。百姓安,我心安。”
驰杯无微微挑眉,“尽管你所保护的百姓也将唾弃你,你也不心寒么?”
鹰潭一顿,他默了许久。
他阖上眼,“但求无愧于心。”
驰杯无:“尽管你的亲眷,还有那些追随你的将士,都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你也不心寒么?”
鹰潭睁开眼,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
他不理解驰杯无问出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他回答道:“我以为,值得。”
“值得?”
驰杯无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却是一片荒芜。
拼尽全力献祭一切,却只换来锒铛入狱。
值在哪里?
驰杯无低低笑出声,“可流血的人凭什么要对喝血的人卑躬屈膝?”
鹰潭思考片刻,道:“所以首辅以为,我在卑躬屈膝?”
“不是么?”驰杯无嗤笑,戏谑道:“那日大殿之上,大帅跪的很是响亮。”
鹰潭却道:“我不跪皇权,只跪公道。”
“这里没有公道。”
驰杯无斩钉截铁,“闽都里豢养的是蛆,你竟然在指望一群蛆虫给你公道,荒谬可笑。”
鹰潭沉默许久,他又何尝不知?
他直视驰杯无,“所以首辅大人,你是来还我公道的么?”
驰杯无觉得好笑,这父子两个真是一脉相承的天真。
都管他讨公道。
他要是会给他们公道,又何必将他们困在督察府。
不过眼下形势不一样了,他得留着鹰潭掌控东定军。
那么偶尔“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也未尝不可。
驰杯无面不改色,“你要的公道,本辅可以给你。”
驰杯无话没说完,下一句是——
那你的诚意呢?
鹰潭道:“我要见阿行,我要先确保阿行无恙。”
莫辞站在一旁,闻言忍不住瞥了眼驰杯无。
如果他没猜错,鹰尔行眼下应当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才是。
牢房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呼吸声。
莫辞的目光在驰杯无脸上扫过,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判断出他下一步的打算。
驰杯无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鹰潭身上徘徊片刻。
最终,他轻轻哼了一声,“可以。”
莫辞微微点头,挥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驰杯无转身离开。
莫辞紧跟在后,离开大牢后,莫辞问道:“你真让他见鹰尔行?”
“嗯。”
莫辞一惊,“你就不怕鹰尔行告诉他爹你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
驰杯无停下脚步,斜眼瞧他,“那就拔了他的舌头。”
莫辞眯眼,轻“啧”了一声,单手撑开扇子挡住口鼻,“残忍。”
驰杯无:“去叫一个大夫。”
“干嘛?”莫辞瞳孔微缩,“你身子不适?”
驰杯无唇角一抽,“去看鹰尔行。”
莫辞不解,“拔舌头这种事交给狱卒就可以了,哪里用的着叫大夫?”
驰杯无突然心火有些旺,一想到这人上辈子暴尸街头的惨状,他还是强行压下火气,尽量耐心道:“请大夫给鹰尔行看伤,还能真让人残废着去见鹰潭?”
“那还要割舌头么?”
驰杯无:……
该他暴尸街头!
莫辞看驰杯无脸色一变,立刻闭嘴去办。
片刻后,大夫便跟着到了狱中。
驰杯无漠然开口:“上去瞧瞧能不能治。”
大夫立刻哈腰低头,生怕惹得这位爷不满意,连声应道:“是,是。”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牢房,眼神不停地在鹰尔行身上扫来扫去。
这人已经昏厥了,身上满是鞭痕,鲜血早已在衣物上凝结。
他双眼紧闭,脸色被面具挡住,呼吸却微弱而急促。
大夫赶忙走到鹰尔行身边,这人被绑在刑架上,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驰杯无微一抬手,小吏便上前将铁链解开,把人平放在地上。
大夫伸手探了探鹰尔行的脉搏,又仔细查看了伤口,指尖不住颤抖。
这人……
手脚经脉全被挑断了……
他早就听闻驰杯无性子狠辣,手段残忍,而今亲眼见到,才是真的心惊胆战。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后背冒着冷汗。
驰杯无在旁冷眼看着,他微微皱眉,语气不耐:“快些。”
大夫后颈一凉,连忙应了一声,迅速从药箱中取出几样药材和药瓶。
片刻后,他抬袖擦了擦额间汗珠,声音颤抖,“辅……辅爷……”
“这经脉……怕是接不上了……”
驰杯无目光深邃,“知道了,出去吧。”
大夫瞬间松了一口气,赶忙俯身退下,不敢再多停留一刻。
驰杯无的目光落在鹰尔行的面具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确认一件事。
他走上前去,蹲下身揭开这副面具。
面具下的面容英气非凡,即便鹰尔行此刻昏迷不醒,眉眼间仍旧透着一股锐气。
战场上的风霜并没有让他显得老成,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凌厉。
驰杯无的指尖轻轻落在鹰尔行的鼻梁上,勾勒出挺直的轮廓。
随后,他的指尖缓缓下滑,沿着鹰尔行的面颊,游走在他的脖颈处。
他突然伸手握住鹰尔行的脖颈,掌心传来这人微弱的脉搏。
驰杯无手掌微微收紧,他能感受到鹰尔行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随着手劲的逐渐加大,窒息的绝望同样攀上了驰杯无的大脑,他的心跳加速,仿佛擂鼓般急促。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脑海里竟然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驰杯无咬牙,身体的不适让他更加烦躁。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掌的力度难以控制。
终于,他松开手,身体瞬间脱力前倾,整个人几乎趴倒在鹰尔行的身上,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新鲜空气。
驰杯无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微微抬头,眼中竟有一瞬的涣散。
他的视线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失去了焦点。
就在他眼神涣散的这一瞬间,正好错过了鹰尔行微颤的睫毛。
刚刚的窒息不是驰杯无的错觉。
可……
他……
他□□的某一处同样激烈的反应着……
那感觉……
也不是错觉……
驰杯无垂下眼,目光扫过自己的身体,喃喃自语,“我是真疯了么?”
他的心跳依然急促,身体的反应却逐渐平息。
片刻后,驰杯无忍不住低骂一声,“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