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尔行:“公子要赏我什么?”
驰杯无抬手将面纱微微掀开一点缝隙,“赏你根骨头啃啃。”
鹰尔行不置可否,只盯着那青衫士子,半晌,忽然笑了。
“骨头太硬,我怕崩了牙。”他的声音低而短促,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有爷这句话,我非把他嘴撬开不可。”
驰杯无懒懒端起酒杯,“粗鲁,我这人最讲究两厢情愿。”
鹰尔行嗤笑,忽然伸手将驰杯无杯中酒一饮而尽,肚子里的火却半点未消,反而烧的更旺。
驰杯无懒得和他计较,“去吧,别吓着人。”
鹰尔行将酒杯一掷,半点残就洒在案上,他起身,绕过半圈席面,径直朝霍观棋走去。
他走得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像是要把地砖踏碎。
席上众士子正吵得面红耳赤,无人注意这戴面具的黑衣人。
直到他停在霍观棋案前,投下一道阴影。
霍观棋抬头看他,目光澄澈。
鹰尔行居高临下,声音压得极低:“我家公子请你过去一趟。”
霍观棋微怔,随即轻轻摇头,指尖在案上写了一个字:谢。
鹰尔行瞥了一眼,嗤笑出声,原来是个哑巴……
可转念一想。
那岂不是恰巧正合了那阉狗心意?!
鹰尔行突然就笑不出来了,“我家公子可不爱听这个不字。”
说罢,他忽然伸手,去扣霍观棋的手腕。动作极快,霍观棋却更快,手腕一转,袖口翻飞,滑开了。
鹰尔行挑眉,这哑巴练过一点。
霍观棋眉心微蹙,指尖在案上又写:不去。
鹰尔行心中不悦,就这副清高模样,真到了驰杯无面前,能撑到几时?
两人对峙间,忽有一道温雅嗓音横插而入:“你是哪来的泼皮,怎可这般无礼?”
驰杯无不知何时已至近前,语气带怒。
鹰尔行愣了半瞬。
好啊,这阉狗,拿他当无赖,自己倒是唱起白脸了!
鹰尔行气笑了。
他侧过脸,眸光穿过面具的孔洞,冷冷剐了驰杯无一眼。
可这戏还得唱下去。
鹰尔行索性把“泼皮”二字坐实,猛地探臂,再度朝霍观棋腕骨扣去。
霍观棋一惊,他不过学过一点花拳绣腿,真遇上实实在在的练家子,他那点道行可不够看的。
鹰尔行指风掠过霍观棋耳侧,只差半寸就能扯落那顶儒巾。
“够了。”
驰杯无蓦地开口,“清谈盛会,你这歹人竟敢当堂行凶,信不信我今日便拿你去开封府问罪!”
说罢,鹰尔行还真就生生停下了手,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似的。
霍观棋抬眼,第一次正正经经望向驰杯无。
那目光随后又在驰杯无和鹰尔行二人间流转,不含谢意,也不见畏惧,只带着一点极淡的审视。
霍观棋顿了片刻,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驰杯无。
驰杯无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公子御下有方,我今日家中有事,恕不奉陪。
被看穿了,鹰尔行冷笑。
驰杯无却神情自若,他实在欣赏这字,真真是太漂亮了。
他道:“公子家中有事,我也不便耽误,只是……”
驰杯无指尖一弹,那张纸便折成小小一方,滑入袖中,“明日酉时,我会在浮白居备一盏茶,候公子一叙,若公子再不至——”
他侧头,看了鹰尔行一眼,笑意温温,“我便只好让这位泼皮日日去府上叩门,直到公子肯赏脸为止。”
鹰尔行抱臂立在旁,面具下的眉梢狠狠一跳。
好个阉狗,又把黑锅往他头上扣!
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霍观棋已提笔在案角写下两字:不去。
笔走轻,却透纸背。
驰杯无垂眸,笑意更深:“那就后日,后日不去,便大后日,左右我闲得很。”
他说得慢条斯理,仿佛这不是邀约,而是递到唇边的一盏鸩酒。
你不喝,我便日日端到你面前,直到你渴死,或我厌倦。
不过显然,驰杯无不会厌倦,他乐此不疲。
霍观棋指尖微顿,眉心蹙起极浅的川字。
鹰尔行冷眼旁观,也不知怎的,这两人看似剑拔弩张,可他就是觉得这一幕刺眼至极。
那哑巴端坐如竹,驰杯无倾身调笑,两人之间竟有一种古怪的默契,搞得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霍观棋站起身,也不回应驰杯无的“邀约”,只躬身一拜,拂袖离去。
驰杯无摆了摆手,“没意思了,回府。”
鹰尔行没动。
驰杯无已经走出三步,才回头看他,语气倦淡:“还不走?”
鹰尔行终于抬脚,却不是跟上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霍观棋离去的方向。
驰杯无眯起眼:“做什么去?”
鹰尔行:“反正明日还得去叩门,不如我现在就跟着去认认路。”
驰杯无却道:“霍府门庭之高,你以为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霍?
鹰尔行脚步一顿。
这个姓氏在大靖可不多见。
他转过身来,“儋州霍氏?”
驰杯无纠正道:“该叫闽都霍氏。”
霍家祖籍儋州,祖上连出两位状元,门楣清贵,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凡寒门学子来投,只要肯读书,便给饭吃、给书读,甚至给盘缠赶考。
这代掌门人霍萧,为人谦逊低调,娶的夫人,乃是莫辞的亲姑姑,莫砯岚。
这个莫砯岚,更是闽都出了名的奇女子,一手锦绣文章,写的天下文人自叹不如。
上辈子,驰杯无其实最早看中的也是霍观棋。
可等真正把人请到别院,才发现霍观棋不会说话。
不是装哑,是真哑。
驰杯无当时没说什么,左右霍观棋也不想掺和他的事,他抬手就把人送走了。
他那时走得是一条血路,刀口舔血,身边不能留一个连“报信”都做不到的人。
不过驰杯无如今倒觉得,哑巴也挺好,总比一些分明长着一张能说话的嘴,却只会反咬他的畜牲强。
思及次,驰杯无看了鹰尔行一眼,尤其比这种拴不住的狗强。
霍观棋走了,驰杯无没心情再去听这些肚子没墨的废物骂来骂去,转身走出绘月楼。
鹰尔行跟在他身后半步,影子拖得老长,像条甩不脱的尾巴。
“辅爷连莫夫人的儿子都干肖想,就不怕莫辞跟你反目?”
驰杯无眉眼一抬,这孽畜以为自己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半测过脸道:“你也说了,本辅不过肖想一二,那霍观棋又不会少块肉儿,有什么好怕的。”
鹰尔行被这句“肖想一二”噎得喉头一滚,差点把方才灌进去的酒全吐出来。
“辅爷倒是说得轻巧。”他舔了舔虎牙,牙根酸的厉害,“那辅爷刚刚怎么还让人去浮白居?”
驰杯无拂了拂袖口,像在掸并不存在的尘灰。
“霍家门第太高,嫌我腌臜,我进不去,只能请他亲自出来见我。”
鹰尔行失笑,低声道:“辅爷先前还说最讲究两厢情愿。”
驰杯无却道:“我愿,至于别人愿不愿的,慢慢耗就是了,本辅有的是耐心,早晚耗到他愿。”
鹰尔行咬牙咒骂。
这阉狗,**熏心!
回到首辅大院,廖叔早领了七八个小厮候在西厢阁门前,见驰杯无归来,忙不迭跪了一地。
驰杯无有点洁癖,若是时间充裕,一天定是要沐浴两回的。
眼下西厢阁内早已备好了水。
驰杯无抬了抬手指,“都下去。”
廖叔会意,低低应一声,领着人悄无声息地散了。
鹰尔行没走。
驰杯无摘下斗笠,“你也走。”
鹰尔行心中正窝着火,他也懒得跟着驰杯无找不痛快,转身离开了。
西厢阁的门在鹰尔行身后阖上,铜舌撞出极轻的“咔嗒”,门从里头锁死了。
驰杯无褪去外袍,中衣,赤足踏进浴池。
他阖眼靠在池壁,指节轻叩玉石,一下、两下……
声音极轻,却惊得水雾微动。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的霍观棋在儋州老家好像还有个小青梅来着。
那姑娘好像是姓君?
时间太久远,驰杯无也记不清两人最后走到哪一步了。
不过这霍观棋若是肯为他所用,驰杯无定会保他姻缘顺遂,子孙满堂。
全当是他给的贿赂了。
……
另一边,鹰尔行走在路上,原该一路出院,可走到垂花门时,脚步却钉在了青石板上。
他满脑子全是今日在绘月楼时,那阉狗把那霍观棋捧上天去哄,却把他当狗遛的样子。
火气“腾”地窜上胸口,越烧越旺,几乎要把鹰尔行的喉咙烫穿。
他猛地转身,大步折回西厢。
到了门前,抬手“砰”一声重叩,震得门环乱颤。
驰杯无正倚在池沿闭目思考,被这一声惊得眉头紧蹙。
他沐浴之时从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手下之人都知道他的规矩。
定是那孽畜。
赶都赶不走,欠调教。
他低骂一句,随手捞起外袍披上身。
门闩一抽,铜舌“咔嗒”弹开。
门外,鹰尔行一身风火,眼底燃着还未熄灭的怒火。
可当他看清门内人时,整个人却倏地怔住。
驰杯无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乳白色里衣紧贴身躯,水珠顺着锁骨滚落,没入半敞的襟口……
鹰尔行的喉结滚了滚,胸腔里的火被这一眼猛地扑灭,只剩零星火星子向下乱窜。
驰杯无不耐地抬眼:“有事?”
“……没。”鹰尔行嗓音发紧,目光四处游移,不知该落在何处。
“那就滚。”驰杯无转身欲阖门。
鹰尔行却倏地伸手,一掌抵住门框,声音低哑:“你……不要旁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