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凉了,还要不要喝?”
谢澜忱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哐当”一声掼在石桌上,药汁险些泼溅出来,带着股冲鼻的苦涩气漫开。
他眉宇间戾气翻涌,那双钴蓝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云微,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云微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惊得微怔,抬眸时正撞进他翻涌着怒意的眼睛。
又是这般模样。
方才在屋里便言语带刺,句句含沙射影,此刻更是戾气外露,仿佛自己真欠了他泼天血债一般。
她垂眸看向那碗药,瓷碗边缘还沾着些药渣,黑糊糊的汤药在碗里晃了晃,倒像是他此刻按捺不住的火气。
指尖刚要碰到碗沿,却听少年冷哼一声:“怎么,怕我下毒?”
云微愣了愣,脸上是淡淡的不解。
同生契牵系,两人便是一命相连,她若当真被这碗药毒死,他难道还能独活?
这等浅显的道理,他偏要拿出来聒噪,倒似生怕旁人不知他这点幼稚心思。
她瞥了谢澜忱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无奈:“你若要动手,何需用这等伎俩。”
闻言,少年眼底怒意更盛,却偏要扯出抹冷笑:“师姐倒是信得过我。只是别等会儿喝下去,残魂被药气冲得散了,又要怪到我头上。”
无理取闹。
“你小子这是什么态度?”南宫雅指着他怒道,“云微刚醒,身体虚弱得很。你身为同门,于情,不该多加照拂体谅?于理,也不该如此粗鲁无礼。”
云微没有接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漫到喉头,倒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这药虽苦,却隐隐带着几分温养魂体的药性,想来是他特意寻来的方子。
只是少年这般态度,倒叫人难以领情。
本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想,谢澜忱的目光此刻又落在了她脑后,那根由南宫雅亲手编好的麻花辫上。
这抹鲜活在少年眼中无比刺眼,她对着南宫雅不仅笑得真心实意,连头发都肯让她摆弄,对着自己便只剩防备与冰冷。
“你跑出来吹风,是嫌命长么?还有你,南宫姑娘——”他刻意加重了“姑娘”二字,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你倒是好兴致,把我师姐一个半死不活的残魂当娃娃摆弄。”
“谢师弟。”云微站起身,抢在阿雅面前开了口。
她特意用了这个称呼,提醒着彼此的身份,“阿雅违抗禁令,私自离开万毒谷,甘冒奇险随我们前往碧月山庄,这份情谊与胆识,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她顿了顿,冷冷直视着他:“你身为归云宗弟子,父亲寄予厚望的未来掌舵之人,便是这般对待仗义相助的同伴?这般说话行事,刻薄寡恩,全无半点宗主教导的宽厚仁德与容人之量。”
她真想寻根最韧的天蚕丝,把他这张只会说刻薄话的嘴缝上,白生了副好皮囊,内里却如此狭隘不堪。
少年脸色铁青,那双幽深的眼眸死死盯着云微,里面翻涌着被戳穿的难堪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
他想反驳,想用更刻薄的话刺回去,想了又想,最终只化作一声冷哼,拂袖离开。
“你小子说不过就跑?”南宫雅指着那道消失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少女转头看向她,却见她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眉尖不由自主地蹙起,方才那股子气闷像是被这抹苍白冲淡了,只剩下记挂。
云微垂着眼睫,苍白的唇瓣没什么血色,连说话的力气都透着虚浮,却没半分恳求的意味:“阿雅,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那你好好歇着,不许硬撑。”她语气软了下来,“我就在村子里转转,不走远,喊一声就能听见。”说罢,她一步三回头地挪出小院,每走两步都要回头望一眼,生怕自己转个身,里头就出了什么岔子。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云微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她扶着粗糙的土墙,慢慢走回房间,每一步都牵动着残魂深处的不适。
虚弱,无力,这便是如今的我么?
曾经的剑道天才,归云宗大师姐,一剑光寒可令妖魔辟易,如今却连站立都需强撑。
这般模样,如何执剑?如何复仇?如何探寻母亲殒命的真相?
云微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杂念,自怨自艾毫无用处。
她盘膝坐在床上,五心向天,摒弃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识海,试图引动天地间稀薄的灵气,纳入这残破不堪、几近溃散的魂体。
她咬紧牙关,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身形却纹丝不动,唯有那微微颤抖、骨节泛白的指尖,泄露着她在承受何等非人的痛楚。
就在她心神沉凝之际,一个轻蔑的声音钻入她封闭的识海中:“姑娘家,这般大了,何必执着于打打杀杀?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归宿。练得再强,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依附男人,相夫教子……”
嫁人生子?依附男人?她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淡得看不见的弧度,似嘲似讽。
这声音妄图扎破她封闭的心防,瓦解她的意志,可她天生就不是听人摆布的性子。
玄天诛魔印杀不死她,孤鸿剑困不住她,“女子该依附男人”这种浑话,她更是半个字都懒得听。
她要的,是自己攥紧命运,护住想护的人,便是逆了这天道,也断不会折了自己的锋芒。
“我执剑,非为良缘托付,亦非锋芒示人。此剑所向,当斩尽世间不公,护我所护之人。纵使魂飞魄散,此心所向,万死不辞。”
话音落时,她周身剑气如瀑倾泻,将那道声音碾得烟消云散。
云微缓缓收功,睁开眼。
成了。
残魂虽未完全恢复,却已稳固许多。
恰在此时,谢澜忱推门进来,脸色依旧难看,手里却紧紧攥着一物,是一根鲜红的丝绳。
那是“护魂绳”,乃归云宗秘库所藏,对稳固残魂、凝聚灵识有奇效。
少年的目光刚扫过她身形,脚步便顿住了。与方才那近乎透明的虚浮不同,此刻她坐在那里,再无半分灵力溃散的颓态。
谢澜忱攥着护魂绳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刚刚在宗门玉符里对那些老东西低头时的隐忍,应下那些苛刻条件时的憋屈,此刻好似成了巴掌,无声扇在他脸上。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那点因“多此一举”而生的羞恼里,却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快。
她没事,总归是好的吧?
思及此,少年撇开脸,话里听不出情绪:“看来,倒是我多事了。”
他指尖灵力骤然腾起,那红绳在他掌心剧烈震颤,眼看着就要被碾成飞灰,他偏还慢悠悠地补了句,尾音拖得有些轻佻,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早知道你这么能耐,我又何必去求那些老东西……”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剑气落在谢澜忱手腕神门穴时,云微依旧坐着未动。
少年攥着红绳的手应声顿住,灵力溃散的轻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
“神门穴镇心神,”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他手心里那抹鲜亮的红绳,“于你最是合用。”
此地除了她,再无魂魄不稳之人。
谢澜忱费了力气求来的护魂绳,为何转头就要毁去?
他的心思,向来比女子的还要难猜。
少年的脸色忽明忽暗,被看穿心思的慌乱明明窜了上来,偏要被他用更冷的语气压下去:“我做事,用得着你管?”他攥着红绳的指节更白了,“留着无用,不如毁了干净。”
云微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谢澜忱,你心中九曲回肠,弯弯绕绕的心思太多。我懒得猜,也猜不透你那套。”
她唇瓣动了动,吐出五个字:“给我,我系上。”
此物能稳固残魂,凝聚灵识,于她大有裨益。
管他此刻是羞是怒,是拉不下脸还是有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都犯不着同他置气。
少年面色一怔,那双总是覆着寒霜的眸子无措地颤了颤,像是没料到她会接,随即眼底漫开一抹羞愤,耳尖也泛上不正常的红。
他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攥紧了红绳,指节泛白。
“谁要给你了?自作多情。”谢澜忱哑着嗓子开口道,脚步却像被什么拽着,几步就冲到云微面前。
没等她反应,少年就攥住那截素绳,三两下把辫子拆得发丝散乱。
云微眉尖微蹙,心中掠过一丝无奈。
不是让你把红绳给我么?
没等她开口,谢澜忱已经攥着那截素绳往后退了半步,指腹狠狠捏着绳结,语气硬得像在找茬:“谁让你戴这个素绳的?难看死了。”
“把阿雅的东西还我。”云微及时开口,生怕他把素绳扔了。
少年冷哼一声,几乎是丢般将发绳扔到她手里,随即笨拙地拢过她的头发。
他显然没做过这事,编发时惹得云微眉尖微蹙,便又悄悄放轻了力道。
编到一半,他忽然顿住,垂眸盯着那歪扭的辫子,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窘迫。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她发间,像是不知道该继续还是停下,方才那点桀骜的气焰散了大半,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
见她望来,少年眉峰一挑,先前那点局促便烟消云散,只余下一脸不悦,喉间轻哼:“……第一次弄,就这样。”
折腾半晌,他总算编出个歪歪扭扭的小辫,红绳在末端系了个死结,丑得显眼。
谢澜忱松开手,心里既紧张又得意。
只有他编的才配得上她。
“好了。此物名‘护魂绳’,可固魂凝神,别弄丢了。”他别开眼,没再说半句要毁掉这红绳的话。
“我知道。”云微回道。
她垂头看了一眼,发辫歪斜松散,远不如阿雅编的整齐顺眼,但总好过青丝披散碍事。
她站起身,目光不经意落在少年的右手上。
方才便瞧见那处烫痕,红得刺眼,想是少年熬药时烫的。
正想着,云微忽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她眉梢未动,脸上却半分关切也无,眼神平直地落在那处伤上。
谢澜忱费尽心机寻来护魂绳,无非是怕她出事,连累了他自己。
同生契一日未解,他的命便与她绑在一处。当日自己燃尽残魂,与他定下这同生契,便是要将这心思难测的少年牢牢缚住,成为她复仇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如今看来,这步险棋走对了。有同生契在,谢澜忱便不能坐视她遇险,更需助她报那血海深仇,探查母亲殒命真相。
“放手。”少年被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僵,抬眼时,眸底阴鸷沉沉,偏又混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还没弱到要被你可怜的地步。”
“假好心……”他话音未落,却见云微指尖已凝聚起一丝极淡的灵力,轻轻拂过他手背的烫伤。
那灵力清凉温润,所过之处,灼痛立减。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竟一时忘了挣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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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