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一时头昏,将这种隐蔽的事情说给了别人听。
虽然是他嘴门不严,但内心不由对秋毓堂也心生芥蒂。若不是答应了要教导秋云鹤阴阳道,早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
往后的半个月,他攒着劲教导秋云鹤,只要他学的大差不多,自己也能顺势告辞。
同时他也心中存疑,不断试探秋毓堂对自己吸纳鬼灵一事的想法。可秋毓堂从不多嘴一句,只是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言之有度,让人如沐春风。
云游道君这么忧心半月,结果发现人家根本不在乎他的那点本事。不由羞臊得很,直骂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辱师门门风!
正巧,云游道君在净化阴气的关键时刻被阴气反击,受了严重内伤,慌乱间真去寻秋毓堂的帮助。秋毓堂如他所言,尽心竭力救治,甚至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纳灵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他的起居,感动得云游道君热泪盈眶,从此彻底对秋毓堂放下忌惮。甚至表示,他养好伤后,愿意归于望春国门下,帮秋毓堂教导所有阴阳家的术法。
秋毓堂欣然同意:“有道君相助,此乃望春国阴阳司之幸。”
云游道君摸摸后脑勺,带着几分羞涩道:“除了师门众人,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好兄弟,还说这些做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
入世不深,心思单纯者,一旦信任了一个人,便恨不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全部展示在了对方面前。
那也代表,他将很快失去所有的利用价值。
云游道君纳灵过程中有任何问题或发现,都第一时间找秋毓堂分享探讨,秋毓堂循循善诱,轻而易取地弄清楚了所有想知道的细节。
云游道君已对他毫无防备,一次纳灵中途,一枚暗器飞/叶悄悄出现在他的身后,直接刺穿了他的太阳穴。
他瞪大双眼,眼中倒影着秋毓堂漠然不屑的表情,灵识消散时,只听到生命中最后一句话.......
“一身修为,却配了个猪脑子。教出你这种人,你的师门活该寂寂无名。”
花焰看黄纸上潦草一句交代的结局......
——死不瞑目,尸骨无存。
花焰舌尖冒出一股酸涩,但想到秋毓堂连亲生女儿都能毫不犹豫,对一个陌生人又怎会手下留情呢。
“一片真心付之东流,死前还要被羞辱一番。你们当权臣的,心都那么毒吗?”花焰侧身坐上书桌,举着纸张悠悠问道。
苟玉堂将她扒拉下来,按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有椅子不坐,非要坐桌子上,你这坏习惯真是层出不穷!还有,这跟权臣有什么关系,都说了这叫变态,变态你难道还不懂吗?”
“不懂,我虽然顽劣,但远不至于到被骂变态的程度。”花焰耸肩道。
岑无妄却轻笑一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高位从来血染途。你和卫立心稳固朝堂的时候,又不是没取过旁人性命。权臣心毒,哪个字冤枉你了?”
花焰点头应和,虽然她不擅长反驳这个碎嘴子,但是有人可以让他哑口无言。
不由靠上椅背,双脚抬到桌子上交叠,品赏着岑无妄冷漠淡然的表情,津津有味。
苟玉堂哪里看不出岑无妄是再报复自己暗讽他变态的事情,只道:“我不跟记仇的人争辩。就算我狠毒过,但总有坚守的底线,跟秋毓堂那种疯子才不一样。”
说着默默转身,一巴掌将花焰的脚薅下来,又碎碎念道:“你一个人勾这个嘴,笑个什么劲?坐有坐相,举止得体,别对我的书桌放肆。”
花焰切了一声,道:“好了,别对我说教了,正事还没说完呢。那个云游道君死了之后,秋云鹤又为何会变成恶鬼了呢?”
“秋云鹤也是被逼无奈......这就说来话长了。”
花焰一听“说来话长”四字,脑子嗡嗡的,连忙起身道:“那就下次再聊,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可苟玉堂已经从脚下的箱子里,拿出一本手绘的人体灵气脉络的书,指着旁边的小字标注,一副马上开讲的模样。
花焰晚了一步,被苟玉堂按回来椅子上,她不断朝岑无妄使眼色,岑无妄却浅浅笑着,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花焰,岑无妄脸上有字吗?低头看书!”
花焰无奈道:“.....看着呢,这字一看就是夕岚写的。”
“让你看里面的内容!”苟玉堂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慢慢给这个三心二意的学子解释:“从灵气脉络中可见,鬼灵属阴,人灵混沌。云游道君便是仗着自己修炼了阴阳道,能够调动内力阴阳之灵,以此来吸纳鬼灵。可他太自以为是,鬼灵乃天地养成,怎么会被人这副脆弱又渺小的躯体完全容纳?纳灵一术虽能让修炼者一时间功能大涨,但阴气若在身体里扎根,很快便顺着脉络,污染人的三魂六魄。这会让阴阳家的身体逐渐成为鬼灵的模样,最终人灵消耗殆尽后,浑身便会腐烂成一摊烂泥,而他们所吸纳的灵气自然会突破他们的身体回到原地,等待下一次炼成鬼灵之时......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岑无妄脸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流连忘返的?”
谁让岑无妄方才走到自己的另一边,靠着一旁的书桌,眼睛看着那本脉络书,膝盖却有意无意地抵靠着花焰的大腿。
花焰倏地转回来头,答非所问道:“那就是秋毓堂没有云游道君那么好高骛远,做事留了个心眼,所以自己不去纳灵,而是让作为云游道君徒弟的秋云鹤,试验这未知的力量,这才让秋云鹤成了现在的鏖山恶鬼,对吧?都说虎毒不食子,这秋毓堂怎么专坑自己孩子。”
“对于他来说,孩子是最好利用的人。”岑无妄垂头看着她道:“虽然这纳灵术的危险未可知,但能让人的修为大涨,这是秋毓堂亲眼所见。所以与其交给不放心的外人,养虎为患,不如让自己最亲近的人成为刀刃,用得也才顺手。”
花焰不知为何背后发麻,汗毛不知不觉中竖起,不由摸了摸大腿,指缝中却无意中卷入岑无妄的衣衫,被他挑眉盯上。
苟玉堂对一旁发生了什么毫无所知,又翻起来自己的书箱,道:“对,确实是按关主所言。”
秋云鹤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杀了他的师父,又夺走师父的术法,还逼迫自己学这个纳灵之术,当然不愿意!
秋云鹤秉性纯良,有着秋家少见的正直,无法接受踩着师父血肉,提高自己的灵力。
可秋毓堂的什么人?哪会跟你有商有量的。
你不愿意?可以。
“那便让风禾来纳灵,都是秋家的孩子,谁为秋家做事都一样。”说完转头便前往秋风禾的房间走。
“父亲!”秋云鹤带着哀求的声音,并未叫停秋毓堂的步伐。
他最是知道自己父亲的性子。从不屑于威胁弱者,他只要开了口,就一定敢做。
秋云鹤手指狠狠掐进手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漆黑的地上,溅开,看不出是泪花还是血渍。
噗通一声,秋云鹤猛地跪下,良知和道义同地上的鲜血一起,被他的弯曲的膝盖遮住。
他双手朝上,头紧紧贴着地面,道:“请父亲传我纳灵术法。
花焰回忆自己在鏖山打听到的消息,道:“中元节那日,原本他是要帮望春国国君守夜,但他的身体也已是强弩之末,那天又是一年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所以他不得不独自离开,从此彻底留在了鬼灵的诞生地鏖山......怪不得他走的时候要跟秋毓堂说‘他就要撑不住了,这是秋家的报应。’”
岑无妄双手抱胸,言语竟也是惋惜:“他一直记着自己学的,是弑师而来的术法,他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也没有原谅过秋毓堂。”
苟玉堂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后,双双陷入了沉默,好奇道:“你们连那天他们说了什么都查到了,你们都做什么了?”
岑无妄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如今鏖山恶鬼的来历已经弄清楚了,那猎鬼赛的目的又是什么?”
苟玉堂知道岑无妄看似疑问,背后还藏着一句话。
他们的事情,少管。
苟玉堂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这人以前脾气就古怪,每当与花焰同行,更是多了一份偏执的暴戾。
花焰也神经大条,欣欣然一通接受。
两人凑到一起,真是一丘之貉,相互祸害!
苟玉堂嫌弃于心,表面还是一本正经道:“猎鬼赛的目的很简单,不是......”
“等等!不对啊,有件事同你说的有出入。”花焰突然打断了苟玉堂,黄纸被她揉的皱皱巴巴,丢在了桌子上,也打乱了他按顺序铺好的纸张,看得苟玉堂头上青筋更多。
“如果按你说的,秋云鹤□□无法承担纳灵的后果,早该身死魂灭,可我分明在鏖山见了他,不仅□□完好,也没有恶鬼的疯癫......要么他是没有使用纳灵之术,要么,就是有人在用别的方式给他续命!有意思,真有意思,秋毓堂果然够阴狠够毒辣,才能想到这种法子......”
既然唯有阴阳家的灵力可以化解鬼灵的阴气,那就用阴阳家给秋云鹤续命好了!
秋云鹤封闭鏖山,不仅是怕秋云鹤的事情暴露,更是为了方便他偷偷送阴阳家进去!而猎鬼赛一旦开启,那么多阴阳家涌入......这哪里是去杀恶鬼的,分明是给秋云鹤开仓放粮。
“所以这场猎鬼赛的真正目的,不是杀恶鬼,而是让秋云鹤得到足够多的人灵,从而完成纳灵的最后一步,成为无人能敌的存在。”
苟玉堂一怔,没想到花焰反应这么快,转眼便猜出他调查许久的真相,不由眼神多份欣慰,笑道:“你在这种阴谋诡事上,真是有着令人称奇的机敏。还好卫立心把你教的不错,否则你一旦误入歧途,这个世界可真就永无天日了。”
“哦?是吗?”岑无妄转头看向苟玉堂,不屑道:“你很会给自己的国君脸上贴金。她是本就如此,不是因为谁,而变得不错。”
苟玉堂仔细打量着岑无妄,莞尔一笑:“你还是那么忮忌卫立心。”
记恨她是花焰生命中相遇的第一个人,记恨卫立心首先在花焰的生命中,留下过浓墨重彩,无法磨灭的一笔。
“卫立心确实对我很好,若她少管教下我,她就更不错了。”花焰还在状况之外,嬉皮笑脸道:“当然了,一切还是因为我自己天赋异禀,苟史你难得说了些人话!不愧是当了官的,连马屁都拍得响亮。”
苟玉堂:“......有时候,我觉得你能祸害天下,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出门转个弯能被卖三回。”
花焰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道:“这怎么能叫卖呢,分明是带我云游各地。在祸害天下的实力面前,小小手段,何足挂齿。”
苟玉堂:“......我刚才倒不是在夸你。不如先想想,你马上要面临的问题?”
“什么问题?”
看着花焰漫不经心到态度,苟玉堂表情凝然,严肃道:“你要杀了秋云鹤吗?他不过是个受害者。”
花焰一愣,随即哼笑一声:“丞相大人,秋云鹤已经死了。我杀他,那叫超度,他会感谢我的。”
苟玉堂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我是怕你关键时刻,又异想天开,出什么岔子。”
花焰这次却不置可否,眼神飘忽不定,苟玉堂眉头一皱,道:“这场猎鬼赛对比他们来说,只要拼尽全力去赢就好。但你不仅要战胜鬼灵秋云鹤,还要保护五国上百位的阴阳家。”
花焰往后一倒,懒散不拘道:“为何?生死有命,若我不管他们,又当如何?”
“不行,你必须保护他们。”苟玉堂眼里亮着不灭的光,直直注视着花焰,灼烧得她心头发烫。
“因为你是花焰,因为你有足够的实力。”
花焰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兀傲豪横道:“......行,我知道了。我会把一切处理得漂亮干净。”
“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岑无妄突然开口,抓住了花焰空中的手,俯身笃挚地看着花焰。
花焰心口蓦地一颤,烧起的灼热化为一池温泉,雾气缭绕,包裹着潺潺水声,将水中顽石撞出裂隙,渗出温热的春潮。
苟玉堂盯着他们,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双手搓着胳膊,道:“花焰啊,你可真是找了个好师父。”
师父一词出来,花焰兀的愣住,下意识将手抽了出来,向岑无妄哈哈尬笑两声,眼神闪躲,道:“那是,我选的师父。”
岑无妄收敛着脸上的阴鸷,道:“......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你该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
花焰一怔,凝然道:“......师父不好吗?我觉得这最适合我们的关系。”
见空气突然凝固,苟玉堂后知后觉自己一句“师父”,好像闯了大祸。但他一个单身半载的人,不知祸因在何处,只好缩着肩膀,偷偷摸摸地远离他们,装作收拾起地上被他翻乱的书籍纸张。
岑无妄根本就忽视了苟玉堂的存在,朝着花焰步步逼近,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眉心涌起愁绪,低头时眼里好似有水光。
“可你明明已经不要我这个师父了,不是吗?”
“我后悔了。”花焰语气心虚,可毫不退让地与他双目对视:“你能放下和卫立心的仇恨,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回不去的,花焰。”岑无妄眼睛猩红,呼吸带着几分压抑的滞涩道:“覆水难收,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你的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