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昌先前被强行灌了酒,回来换过衣袍后,他就熏熏然睡着了。
纪舒意进去时,纪文昌正侧躺在床上,干瘦的身子蜷缩在一起,人虽然睡着了,但却紧紧抱着酒坛和烧鹅不肯松手。
忠伯站在一旁,小声道:“小人劝过了,但老爷怎么都不肯松手。”
烧鹅和梨花白这两样是纪文昌的最爱,这一点是沈怀霁从前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的。
“没事。”纪舒意轻轻应了声,替纪文昌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纪文昌病了之后,成日总是闹腾不休,只有睡着时才会这么安静,也只有睡着时,他才像个正常人。
知道站在窗牖外的沈怀霁正看着这边,纪舒意竭力压下了里的湿润,抬手将床幔放下,以便让纪文昌好睡。
出来后,忠伯便抹着眼泪向纪舒意赔罪:“都怪小人不好,没能照顾好老爷。”
纪家出事后,纪舒意就将府中的下人遣散了。如今纪家就只剩下一个厨娘,外加忠伯父子。
忠伯从前是纪文昌的书童,后来是纪家的管家。自从纪文昌生病后,他便又成了纪文昌的贴身长随,几乎是纪文昌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但忠伯到底上了年纪,兼之府中人数不足,很多时候他也是力所不逮。
宋宝琅并未怪罪他,而是道:“忠叔,您不必自责,我知道您尽力了。”
之后纪舒意留忠伯在这里守着她父亲,她带着沈怀霁往外走。
待出了纪文昌的院子后,纪舒意才停下来,转过身向沈怀霁道谢:“今日多谢你送我爹回来。”
纪家出事的事,沈怀霁还是此番归京后才知晓的。
但当时他所有的心思全在他母亲挟恩逼迫纪舒意嫁给他兄长冲喜这事上,并不知道纪文昌如今这样,和纪舒意的长兄去岁在牢中染上鼠疫过世一事。
这一刻,沈怀霁有很多话想同纪舒意说。
可所有的话,却因着他们如今叔嫂的身份,又无法宣之于口。
所以到最后,沈怀霁只能干涩答:“我也只是碰巧遇见了。”
纪舒意轻轻嗯了声。
短暂的沉默后,纪舒意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怀霁抬眸时,纪舒意已经转身离开了。
先前哪怕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沈怀霁的目光也不敢落在纪舒意身上。如今四下无人时,他才敢光明正大看纪舒意的背影。
纪舒意回了她成婚前住的院子。
自她嫁去沈家后,这院子就空了下来,府上人手不够院中疏于打理,如今屋里到处都是灰。
纪舒意径自走进寝屋里,从妆奁台里拿出一个带锁的狭长木盒。
盒子被放在柜子里,即便屋子里处处都落了灰尘,但唯独这个木盒却是干干净净的。
纪舒意用钥匙将锁打开,木盒里静静躺着一支桐花簪。
簪子通体莹润触手生温,簪头被雕成盛放的桐花模样。
看见这支簪子后,纪舒意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
她院中那株每年一到春日,就会开的云蒸霞蔚的桐花,今年却被一场连绵的春雨悉数打落,此刻落花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她院中。
纪舒意怔怔望着高大的桐树,昔年淡紫色桐花密密匝匝盛开时,少年拨开桐花露出一张张扬不羁的笑脸的一幕,仿若昨日才发生一般。
纪舒意细白的指尖倏的攥紧木盒,她闭了闭眼睛,将所有的酸涩难受悉数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纪舒意收回视线,从木盒里拿出桐花簪,踩着满地落花推开院门出去。
沈怀霁还站在原地。
纪舒意走过去,将手中的桐花簪递过去,垂下眼脸道:“物归原主。”
沈怀霁看见这支桐花簪时,整个人遏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这支桐花簪是他离京前夜,在月老祠前送给纪舒意的。当时纪舒意答应了他的求娶,而他送了她这枚桐花簪。
可现在纪舒意却将这枚桐花簪又还给了他。
这是他亲手做的簪子,哪怕他们如今已经回不去了,但这也是他从前送给纪舒意的东西。无论纪舒意是扔了还是束之高阁他都随她,唯独他希望她不要还给他。
“我,你,能不能……”沈怀霁目光哀求的望着纪舒意。
他说的囫囵,但纪舒意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纪舒意轻轻摇头。
这支桐花簪代表着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如今他们之间隔着世俗伦理,那这支桐花簪她就不能再留着了。
看着摊在自己面前始终不肯收回去的掌心,沈怀霁只得颤着手抓过桐花簪,转身踉跄就走。
“沈怀霁。”纪舒意突然叫他。
他脚步一顿,就听纪舒意道:“母亲病了。”
沈怀霁沉默须臾后,什么都没说,径自疾步走了。
穿过簌簌竹林,行至水榭时,眼睛猩红的沈怀霁抬手就想将桐花簪扔进水中。可手举了半天,最终却还是没舍得。
此刻纪舒意还站在纪文昌的院外,琼玉于心不忍:“娘子,您难过就哭出来吧。”
这些纪舒意的身边人最清楚,纪家出事后,纪舒意一个人独自承受了多少痛楚。
“哭有什么用呢!”纪舒意声色轻缓而木然。
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受父兄庇佑的女娘了,经过去岁的事,她已经看透人情冷暖了。如今兄长不在了,她爹爹又病了,她得撑起纪家。
纪舒意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她同琼玉道:“你去问问,我爹这次是怎么出去的?”
纪文昌从前休沐时,除了赴友人之约外,基本都待在家中不出门。可他生病之后,一个不注意他就偷溜出门了。
为此纪舒意担心府里人手不够看不住他,直接让人将府门锁住了。这次不知怎么的,纪文昌竟然趁着忠叔不注意又跑出去了。
这次他是在街上遇见了沈怀霁,被沈怀霁好心送回来了。那下次呢?
很快忠叔的儿子阿顺就过来了。
阿顺行过礼之后,同纪舒意道:“沈二郎君临走前告诉小人,咱们府上东北角有个狗洞,老爷这次有可能是从那儿出去的。”
从前沈怀霁老是翻墙来沈家找纪舒意,一回两回没被抓住,次数多了自然就瞒不过纪文昌。
纪文昌得知此事后大怒,抄起根竹竿就就将沈怀霁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不说,还专门安排了个小厮站在沈怀霁常爬的墙下,若沈怀霁再敢来就直接将他捅下去。
飞檐走壁不行,能屈能伸的沈怀霁就选择钻狗洞。
纪舒意按照沈怀霁所说找到东北角那个狗洞时,果不其然看见狗洞旁边的杂草又被刚踩过的痕迹。
从前纪文昌最重体面了,哪怕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无可能钻狗洞。
纪舒意顿时深吸了一口气,吩咐:“立刻将这狗洞堵起来,另外再看看府里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狗洞。”
在纪舒意忙着堵纪家的狗洞时,沈怀霁又回到了醉仙楼。
不过他这次并非是回去喝酒,而是回去找赵四郎,询问纪父的事。
“纪家的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如果说纪司业是受了无妄之灾,那最可怜的要数纪书砚了。去岁他原本已高中,只等授官后就能施展他的满腔抱负,但却偏偏因纪司业卷入成王谋逆案而下狱,最后又在狱中染了鼠疫。”
从前他们这群纨绔最不喜欢纪书砚那群好学生,可如今赵四郎提起纪书砚之死却仍十分惋惜。
纪书砚那人虽然和他爹纪文昌一样古板,但却是个真君子。那样正直有学识的一个人,却因一场无妄之灾而断送了性命。
有疼意自沈怀霁胸中蔓延开来。
赵承煦这个昔年和纪书砚势同水火的人,都会因纪书砚之死而惋惜,那纪舒意和纪文昌得难过成什么样子。
“纪司业出狱后得知儿子的死讯后,就成现在这副模样了。纪舒意请了许多大夫替纪司业瞧病,但那些大夫都说,纪司业是大悲所致,药石对他无用。”
引以为傲的儿子因他而死,这种事放在谁身上,谁都难以承受。
沉默须臾后,沈怀霁又问:“像今日这样的事时常发生?”
“不算时常,但也不少。你知道的,纪司业从前在国子监严苛是出了名的,如今他病了,有些不知好歹的狗东西遇见他就会找他麻烦。”
沈怀下颌猛地绷紧,他问:“哪些人找过纪司业麻烦?”
赵承煦看着他没说话。
“你若不肯告诉我,我去找季杭他们问。”沈怀霁说着便站起来,起身往外走。
赵承煦知道他的性子,只得将他知道的几个说了出来。末了他又道:“沈二,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纪舒意已经嫁给你兄长了,你行事注意分寸。”
沈怀霁倏的握紧双拳。
自从他回京后,所有人都在提醒他,纪舒意如今已嫁给了他兄长这个事实,但偏偏他却什么都不能反驳。
沈怀霁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径自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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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