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他?!”江潇予觉得许知黎的精神可能真的有点不正常了,“你拿什么利用一个驱邪符都不怕的鬼?”
“拿我的命。”
对许知黎而言,钱是活下去必不可少的条件,如果没有钱,命摆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许知黎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里似乎又有一道微弱的热流滑过:“他好像……需要我。需要我的恨,或者别的什么。这不是一场单纯的猎杀,潇潇,这是一场交易。虽然……我还没搞清楚交易的筹码和规则。”
江潇予看着许知黎,知道自己劝不动了。
她了解许知黎的固执,尤其是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不然,她也没办法活到现在。
“你可能会死的。”江潇予最终无力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也许吧。”许知黎扯了扯嘴角,“但如果注定逃不掉,我宁愿清醒地死个明白。”
江潇予不再劝,而是站起身:“小黎,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江潇予提起长袍跑了出去。
江潇予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许知黎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飞扬的袍角。室内重归寂静,只有安神香的红点在昏暗中孤独地明灭。
回廊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木质地板在江潇予脚下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廊柱上的朱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朽坏的实木。两侧墙壁上,依稀可见一些模糊褪色的壁画残影,画的是些仙鹤祥云、天神敕令之类的图样,但大多已经磨损。
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燃尽后的残烟和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经卷的墨味。
回廊尽头,左转,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天井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石制香炉,炉内堆满了香灰,香灰上密密麻麻立着正燃烧的线香。
天井对面更为高大的殿宇是三清殿。
殿门虚掩着,供奉的神像在深邃的黑暗中只能看到庞大而威严的阴影。
江潇予没有进去,而是贴着三清殿外侧的墙壁,转入另一条更为狭窄的巷道。
这条巷道更像是建筑之间的缝隙,头顶是交错伸出的飞檐,将天空切割成细碎而不规则的条状。脚下青苔湿滑,墙壁上沁着冰凉的水汽。巷道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房舍,那是观内道士们曾经的居所,如今大多空置,门上都落了锁。
只有最靠里的一间,窗棂纸上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
江潇予在门前停下,先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袍袖和发丝,然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呼吸,这才抬手,用指节在老旧的门板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师父,”她低声唤道,“是我,潇予。”
门内沉寂片刻,随后传来一道温和却带着些许疲惫的女声:“进来吧,潇予。”
江潇予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极为简朴,几乎全部是木制的家具,却也不是名贵的木材。墙壁是裸露的青砖,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面更浓郁的草药和香火混合的气味。
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矮凳上,对着面前一个小火炉,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上坐着一个陶制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苦涩的药味。
女子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在脑后,几缕银丝夹杂在乌发中,格外显眼。她身形清瘦,道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她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药火,声音平缓:“脚步急促,呼吸紊乱。遇上什么事了?”
“师父。”
江潇予的师父名为玄静真人,是这道观的管理者。
江潇予来的时候,道观里不过三个人,一个是玄静真人,一个是师兄允方,还有一个是前来游历的道士,听说来自一处神秘的道观,具体是哪个道观她没打听到,只知道师父他们都叫他黍珠子。
江潇予关上门,走到玄静真人身侧,恭敬地站着,语气急切,“是许知黎……她,她可能被一个很厉害的东西缠上了。”
“哦?”玄静真人执扇的手微微一顿,但并未停下,“多厉害?”
“不怕师兄画的驱邪符。而且……小黎说,那东西需要她,像是一种交易。”
玄静真人终于缓缓转过头。
她的面容比她的声音显得更为年轻些,约莫四十上下,眉眼清雅,但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沉淀着经年累月的风霜与静默。
她的目光落在江潇予脸上,平淡无波。
“不怕驱邪符的,未必是鬼。”她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执念,孽障,或者……更古老的东西。”
她放下蒲扇,用一块厚布垫着,将药罐从火上端下,放在一旁晾凉。
做完这些,她才完全转过身,正对江潇予。
“许知黎……你口中那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是的,师父。”
“上回,你让我给她算一卦,我当时没答应,但后来粗看了一眼。她命格特殊,心思又重,被盯上不奇怪。”她站起身,身形虽瘦,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她说交易?倒是有点意思。寻常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想着如何逃脱或求救,她却想着反客为主……这份心性,不知是福是祸。”
“师父,那现在该怎么办?小黎她……她甚至想用命去赌!”江潇予忧心忡忡。
玄静真人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狭窄巷道切割出的那一线昏暗天空,沉默良久。
“她既已做出选择,旁人便难强行干涉。因果一旦开始纠缠,外力贸然介入,只会让线团更乱。”她轻轻叹了口气。
“师父,真的没办法了吗?”
可江潇予不甘心。
许知黎是她最好的朋友,过去救过她的性命。现在,她不能眼看着许知黎把自己一步步推向危险却坐视不理。
玄静真人缓缓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在她清瘦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办法……”玄静真人轻声重复着,走到那张木桌前,手指拂过桌面。
上面只放着一本摊开的、纸页泛黄的古籍和一支毛笔。
“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缠必有解。只是这解,未必是外人眼中期待的平安喜乐。”
她抬眼看向自己焦急的徒弟,语气平和:“潇予,你修行至今,当知强求便是执念,亦是魔障。许知黎命途多舛,心性坚韧远超常人,她既已窥见交易的可能,并决意踏入,这本身或许就是她命定的一程,纵然其中暗藏危险。”
江潇予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最终低下头:“弟子明白……可是师父,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
“若是你决意插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其中的利弊,你要自己衡量好。”
江潇予进入道观这些日子,什么脾气、什么秉性,玄静真人都看在眼里,知道她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算说得再严重,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师父,利弊我自会衡量,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她,请您告诉我。”
玄静真人凝视着江潇予坚定的眼神,深知再多劝阻也是徒劳。她轻轻叹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
“既然你心意已决……”玄静真人走向屋内的木床,从床底拖出一个古朴的樟木箱子。箱子打开,里面是几件整齐叠放的旧道袍和一些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
她从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柄长度不足一尺的木剑。木色深紫,纹理细密,剑身没有任何雕饰,只在靠近剑格处嵌着一枚色泽暗沉、毫不起眼的铜钱。
“此乃雷击枣木所制,是多年前一位云游前辈所赠。”玄静真人将木剑托在掌心,神色肃穆,“它并非斩妖除魔的利刃,其性至阳至纯,却内敛不张。它的用处,在于震慑与划定界限。”
她将木剑递给江潇予:“你将它交给许知黎,让她随身携带。若那东西靠近,此木剑散发的气息会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虽不能伤其根本,但足以让其感到不适,或许能阻止其轻易侵入她的梦境或神智,为她争取反应的时间。”
江潇予双手接过,感觉木剑入手沉实,隐隐有一股温煦的热力透过掌心传来。
“师父,这……”
“别急,听我说完。”玄静真人打断她,“此物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而且,它亦有局限。若那存在的执念过于强大,或者……许知黎内心深处并非全然抗拒,甚至有一丝自愿的成分,此物的效力便会大打折扣。”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更重要的是,使用此物,等同于向那未知的存在明确展示了反抗的意图,可能会激怒它,也可能促使它采取更激烈、更不可预测的手段。潇予,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潇予握紧了木剑,指节微微发白。
她当然明白,这是双刃剑,给了许知黎一点依仗,也可能将她推入更险恶的境地。
“弟子明白。”她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但至少,小黎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哪怕只能争取到一瞬间的喘息,对她而言,可能就是关键。”
玄静真人看着徒弟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知道再多劝阻也是徒劳。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带着经年香火浸染过的沉静。
“既然你心意已决……”她走到屋内的木柜前,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囊身是褪色的深蓝,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密的云纹,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
“这里面是三枚净心符,非金非纸,是以沉心香灰混合朱砂,辅以特定时辰采集的晨露调和,凝练而成。危难时捏碎一枚,可助她暂时守住灵台,不被外邪轻易侵扰心神。”她将锦囊放入江潇予手中,与那柄小木剑放在一起,“此物只能用三次,效用一次弱于一次,切记。它能争取到的时间,或许只够她说一句话,或者做一个决定。”
玄静真人的手并未立刻收回,而是轻轻覆在江潇予的手上。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劳作和接触草药的粗糙感。
“潇予,”她的目光深邃,“你此番介入,因果便又缠上了你,即使你想再摆脱,也再无可能。凡事……务必谨慎,量力而行。莫要让执念,蒙蔽了你的判断。”
江潇予感受着师父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心头酸涩与暖意交织。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去吧,再仔细想一想,她的命数,未必是你的。”玄静真人收回手,重新坐回火炉前,拿起蒲扇,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药快好了,我也该静修了。”
江潇予不再多言,将木剑用原来的油纸小心包好,与锦囊一同紧紧攥在手中,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轻轻推开房门。
门外,巷道里的风似乎更冷了些。
她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咬了咬下唇,随即迈开脚步,沿着来时的路,更快地向着许知黎等待的厢房跑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中回荡。
她不知道这两样东西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但她知道,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正如师父所说,这是选择,也是必须承担的因果。
厢房内,安神香的红点仍然在孤独地明灭。
许知黎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眼神更加虚无,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