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悲离将卫有归从封魔山带出来时便已行了数百里,他们就算是如此之慢,离杭州也只十来日行程了。二人不急赶路,傍晚便到一小镇上找了间旅店住下。悲离径去厨房炖了鱼汤,卫有归顺从地喝下,这几天竟是要养成每日准时吃饭的习惯了。正喝最后几口,只听大厅里叫骂声起,似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卫有归闻声望去,目光被人群挡住了,悲离背对着,竟似全没听见。
“那边怎么了?”卫有归向来温厚,听到孩子哭更是不忍。
“吵闹!”悲离皱了皱眉,但还是起身看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抱着厅中的柱子,两个男人,一个掰手,一个拉脚,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执了根粗绳在近旁叫骂:“你个贱坯子,嫁不嫁还由得你?王老板有钱有势,哪一点亏待得你?下贱婆娘!”
众人虽见女人可怜,却也不敢上前相劝。娘要嫁女,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有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抱着女人的大腿哭个不停。
卫有归听了一脸愤恨,从桌上抽了根筷子就要见机出手,悲离却比他更快,走进去摔开那两个男人:“何以如此欺人!”
那婆娘见状叉腰便骂:“你是什么东西,也来管我家的事?”
旁人也有劝悲离的:“这女子死了丈夫,娘家要嫁也是没错的,你这后生生什么事?”
悲离怒视一眼,轻轻往那老妇身上一戳,那妇人便飞了出去摔在两个汉子身上。
“她要和谁过,与你们又有何干?你们看热闹倒是爽快,只道自己不是她吧?!”悲离扔给那孩子一个小包裹,“拿上,和你娘亲走远些!”
老妇三人爬起来,一脸不平,却也不敢接近。悲离抽了根筷子,手指缓缓削去,只见竹屑片片而下,整整齐齐:“你们谁若是再敢欺负这母子二人,我削筷子也是削,削骨头也是削。”
众人打了个寒噤,无言散去,悲离拍拍手,才算重又坐到卫有归跟前。
卫有归原以为他要伤人,手里的筷子早对准了,这时只怪自己小人之心,连日的戒备终于消散,再看悲离,已像看老友,生了几分亲切。
悲离浑不觉,待卫有归吃完,便说要去买东西,竟把卫有归推上了街。卫有归心下奇怪:这个时间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买?悲离却慢悠悠推着他出了街口,向着西方停住了——竟是半天空的晚霞!
剑宗内部的房屋构造是专门为卫有归行了方便的,他的轮椅在里面几乎畅通无阻,但他要随意出门却终究为难,他又向来不爱麻烦别人,所以活动范围并不大,有时不过是在院子里或者亭子下静静赏一下午的竹。此时却见眼前豁然开朗,街口临小河,有归舟,有牵了牛饮水的牧童,有铺在水面的金灿灿的霞光,远处的树杈在天边划出清晰的轮廓,还有......还有淡淡的埙声。那声音却似是一支变幻的画笔,在归舟上点上了相思与急切,在等待的牧童身上描上了丝丝满足,往远去,埙声似又想起霞光总要消逝,泛起片片悲凉,直往骨子里钻......
卫有归只见眼前的景模糊起来,脸上有什么滑过,他呆呆地伸手一摸,竟是两行泪水,缓过神来,悲离靠坐在卫有归右前方的石堤上,安安静静地拿着一个古朴精致的埙。
晚霞落了。
第二日,卫有归睡了个大懒觉,悲离和他一间房,化了剑身躺在床边不远的桌上,早上起来时已经收拾得妥妥帖帖,等卫有归梳洗完,桌上的粥也到了合适的温度。
二人退了房,正等着小二牵来马车,门口却闯进数十人,其中数人穿了剑宗的袍服。卫有归那身袍子划破了,如今穿的是悲离买来的一身米白长袍,正要问来人是不是寻自己的,不想竟传来一声喊:“就是他!求各位剑宗大老爷主持公道!”却是昨日的老婆子。
那剑宗门下数人马上围住了二人,为首一人是个鼠目油脸的瘦老头,便冲二人喝道:“哪来的不长眼的家伙,也敢在剑宗的地盘上撒野!”
卫有归冷笑一声:“你是剑宗哪个门下?剑宗哪里有你这不辨是非的人!”
那油脸老头哼一声:“是非?你爷爷我说是就是!现下你们打了我表姐,又蛊惑走了我外甥女,你看该当如何!”
卫有归只觉不可理喻,心中火起,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悲离目不斜视,便要推着卫有归往前走,那油脸老头怒叫:“好大胆子!爷爷也是你敢惹的!”说着一群人提剑便刺,哪知刚刺出手,剑身却像撞到了金石,再一愣,剑身寸寸而断,一股劲力扑面而来,将众人震得吐血不止,扫出一条路来。
悲离运劲微微抬高了轮椅免得沾到血迹,将卫有归护送到马车上,悠悠驾车而去。
“你可别以为我剑宗门下都是这种人。此地到底疏于管教,我回去了定要好好整顿一番的。”卫有归也不知为何要解释。
“其实不是这人怎样坏,而是天下人几乎都这样坏,只怕是没给机会罢了。”悲离驾着车,并没有回头。
卫有归不语,他自小被剑宗收养,师父和同门师兄弟待他极亲近,故而性格也纯善。但细细咀嚼这话,心里虽然一时不以为然,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捏了颗果子轻轻砸过去:“老兄当真是活了千年,像个满腹牢骚的老学究!”
悲离伸手夹住了果子,似乎轻笑了一声,二人竟渐渐熟络,话也多了起来,只是悲离总简单答几句,卫有归倒像是发现了话多的自己,挑了不少话头。
不几日已到了杭州城,二人停下马车,卫有归望着城墙轻轻慨叹:“白云苍狗,想不到千年间历经数变,城还是城,人还是人,繁华总在呐!”
千年前三界大战,闻昊夺杭州后,将全城百姓尽数杀光,这其中,只怕也少不了悲离的血债。卫有归看悲离一眼,没再提及旧事。悲离望着杭州城竟似出了神,面色纠结了一下,像是寻访旧地想起了何事而痛苦。卫有归也不知这是后悔还是什么,到底心里看了也不是滋味,剑灵有多少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的呢?都说剑灵邪、恶,其实不免都是因剑主而起。念此不觉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找间客栈住着。”悲离轻轻拍了拍马,二人进城。
到得杭州,卫有归的好奇心一日强似一日,不知悲离要见的是谁。哪知悲离在城里似是漫无目的地逛了好几日,带着卫有归把大大小小的美食吃遍了,把杭州的景也游了不少,就是不提要见谁。
“小兄弟,你来这里究竟要见谁呀?”这一日,二人到得西湖边上的酒楼,包了间雅间,卫有归兴起,非要尝尝杭州的花雕,哪知一小杯下肚便醉得满面通红,酒是越喝越好喝,说话也越喝越放开了。
“他叫洛合桑。是我的意中人。”悲离眼底泛起温柔,看向卫有归,“和你,很像。”
卫有归迷迷糊糊的脑袋瞬间清醒了大半,一切好像都解释得通了,竟是如此!他心口一痛,脸上却嬉笑出来:“哦?很像?他今日也会......也会来吗?倒让我瞧瞧,嘿嘿!”
悲离不答话,望向湖面,似是在回忆。
卫有归灌下两杯,醉意上来,心头不知哪里火起,又见悲离不看自己,拿了桌上的酒杯就砸过去,悲离也不躲,那酒杯从身上滚落,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卫有归摸着桌沿就要站起来,哪里还记得自己坐着轮椅,当下就要往地上扑去,人影一闪,已落在悲离怀里,卫有归越醉越糊涂,竟像个孩子般胡乱撒泼起来,悲离倒不恼,将他抱离桌角远些,卫有归渐渐安静,往悲离怀里蹭了蹭,便觉脸上一湿,抬头看去,悲离早已泪流满面。
想到刚刚的“洛合桑”,想到“很像”,只怕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吧!卫有归心里的痛意翻涌起来,赌气微微挣了挣,悲离哭声却更大了。
“罢了罢了,当我是他便是他吧!”卫有归本就醉得乏力,到底不再挣扎,心里委屈了一会,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