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二百年前,杭州城里有一家规模不大的旧书店,老板很年轻,名唤陆霜晨。
陆霜晨从小残疾,双腿无力,只能靠轮椅行动。陆父早死,留下这么个小店。陆霜晨在店里一边读书一边卖书、租书,倒也堪堪养活自己。他参加了两次科举,成绩很好,却总在放榜前给主考划了名字——只因他并无背景,身又残疾。这事是主考喝醉了说的,家仆听见,终于传到陆霜晨耳里。
从此陆霜晨便不再考试,只在店里打点生意。他自己考不中,却怜惜读书人,总免费借些书给穷秀才们抄写、传阅,自己又卖对联、字画和印章,生活倒也恬淡。
洛家是陆家的邻居,虽是邻居,洛家却比陆家不知豪富多少倍。洛家独子、如今的洛少主,也是父母双亡,与陆霜晨年岁相近,正是洛合桑。
画面中的洛合桑眉眼端正,与卫有归三分相像,却绝无可能是“很像”。
洛合桑与陆霜晨自小相识,更一起读书。他身子羸弱,弱不禁风,常常一年中便卧病半年。洛家专营医药,却治不好洛合桑的病,他对医术并不感兴趣,更无心科考,只整日在自家铺子与宅子里转悠,也去陆霜晨书店里看看书,推着他散散步。洛合桑锦衣玉食,却无半点纨绔子弟的行止,甚至极为心善,不愿人受自己一样的病痛,有时病人付不起药钱,也叫伙计送出去不少药。
江南的夏天,夕阳西下时总有万种风情。两人在河堤亭子中临水而坐,陆霜晨从怀里掏出一个埙,吹他最拿手的那首曲子。曲子淡淡悠悠,与江面轻轻漾起的波纹一起铺向远方。洛合桑望向赤红的江面,眼里有愁,陆霜晨望向靠在长椅上的人,只见到绝美的火烧云中有一个精致的轮廓,眼里也露了愁。
埙声里,洛合桑转过头,撞见了吹埙人满眼的深情,心尖一烫,抓出手帕低头咳了几声,似乎咳得满脸通红。
“可是累了?”陆霜晨一怔回神,放下埙,给洛合桑抚了抚背,“开始凉了,咱们回吧?”
洛合桑身子一抖,又咳几声,喑哑着嗓子答声“嗯”,又道:“没事,习惯了,我推你走吧。”
陆霜晨看了他如此,心中一万个不忍,到底也不跟他拗,道:“也好,慢着点。”恨不得自己轻得如棵草便好。
夕阳更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到得洛宅门口,老仆李伯迎出来将洛合桑搀进去,陆霜晨划着轮椅,左右搭不上手,只让李伯请大夫看过后来知会自己一声。
大门刚合上,那李伯便叹道:“少爷,你对陆公子明明......唉,也别怪小的多话,只是少爷您太......太苦啦,要是有什么事能让您松快些时候的,老仆我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洛合桑在椅上坐定,看向院墙之上,火烧云已经瞧不见了,只有越来越灰败的天色,恹恹道:“李伯,你说,我还有几年好活呢?”
李伯在洛家服侍了几十年,看着洛合桑长大,有时二人便亲如父子,这会儿见了洛合桑的惨淡神情,心里也明白了大半,更替他伤心,便轻轻拍了拍洛合桑的肩头:“少爷,你可也要想想陆公子心里是何想法。即便是过一日少一日,也是过一日算一日呐。”
洛合桑怔愣半晌,轻轻说道:“送我回去吧,有些累了。”
院墙的另一头,陆霜晨也是痴痴瞪着墙头出了半天神,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捶,方进屋去。
时时眼底是深情,偏偏相望不相亲。
十一月间,洛合桑再次病倒,这次的病不似往常,虽并不凶狠,却似乎永无止境,一点一点磨着他最后的底子。洛合桑从冬天躺到春夏之交,身体仍然不见起色。
陆霜晨每日下午便关了店门,从店里搜些有趣的书,再拎几盒易嚼的糕点,摇着轮椅到洛宅,给洛合桑念书听,也说些店里的笑话。
洛合桑满眼笑意地看着陆霜晨,晚春的闷热也在他心底生发。
“过一日少一日,过一日算一日。”心里有个人在说。
“霜晨。”洛合桑看着陆霜晨,打断了他的故事。
陆霜晨嗯一声,抬头一笑。
“我这回怕是不成啦,有些话总要告诉你。”洛合桑眨眨眼,也对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是在说自己“不成了”,而是在说些笑话。
“胡说什么?谁还没个小病小灾的?后天便是你二十一岁生日啦,想些好的。”陆霜晨打住话头,给他把斗篷掩好。
“听我说完,我如今可没力气跟你争啦。”洛合桑无力地笑笑,又猛咳几声,陆霜晨忙给他抚抚背。
“这回的病,咳,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我想了很久,觉得有一件事真是办得遗憾,很想改过。”洛合桑喘了几口气,终于说出这几句话。
“什么事?我帮得上你吗?”陆霜晨眼里又是疼惜又是急切。
“你却帮不了我的。”洛合桑眼神清澈,缓缓道,“我不知道咱们......咱们如今其实也算是......嗯,你若日日夜夜陪着我,无非也就是多了些夜晚而已,但我很想......想你往后便日日夜夜陪着我,我不知道你可愿意?”
刚说到“很想”,他只见陆霜晨的脸已红到了脖子根,所以后面的话越来越低,若不是房里极静,几乎便要听不见了。他心里又暗骂自己:“万一是我误会了,那可就......”正要再补些什么话,只听陆霜晨颤着声音道:“合桑,你......你这是与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洛合桑红了脸低头道:“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若是不愿意......”
后半截话还没说,陆霜晨已含泪捉了他手,大声道:“不!不!我愿意得紧!我只怕我配不上你!我这腿,还老让你照看,我......”
洛合桑笑道:“可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了,从此你是不是我洛府的人了?”
陆霜晨脸一红,点点头。
“那么你就要小心些说话,尤其不可欺侮自己,叫洛家少主知道了,要罚的。”洛合桑喜不自胜,连说话也顽皮了不少。
陆霜晨顺着他道:“是是,都听少主的。”
两天后,借着洛合桑生日,洛府办了一个极其简便的成亲仪式,主持的是李伯,作客、道贺的,不过是洛宅的数位忠心仆从。
两家住得近,赴宴众人也默默保守了情状,倒真像陆霜晨在洛府日夜照顾洛合桑而已,只是亲历的二人,却觉得天地都增了三分喜色。
即便如此,洛合桑的病还是一日重过一日,原来只是耗些体力,如今却开始动他根本了,甚至他也须每日坐在轮椅上,自己再站不了很久。
秋天就要来临之际,洛合桑说要去城外的百花谷看病。
“百花谷的花苒谷主,医术甚是精湛,之前劳她开过几次方子,几乎每次都是从阎王爷那抢回了我的命。不知这回还来得及么。”马车上,洛合桑攥紧陆霜晨的手,半开玩笑半有忧色。
“别想那么多,”陆霜晨拣了颗蜜饯投到洛合桑嘴里,笑问:“甜不甜?十全斋新做的。”
洛合桑看着他,咂咂嘴:“是挺好吃,就是核大了点。”陆霜晨点点头。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半月前,洛合桑的味觉开始慢慢淡了下去,如今已几乎尝不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