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谷的医馆之中。
那时桌椅都还很新,瓦片上开始长第一层青苔。
花苒原本出身医药世家,天分极高,又慈悲心肠,誓要以研习医药为先,连找夫婿也要志同道合、医术胜她者。其实她医术精妙,要胜她,几乎便是医中圣手、耄耋老者了。二十来岁,花苒便在百花谷开了间医馆,当地人敬她仁善,医术又精妙,称她是“花医神”,连她迟迟不嫁也不以为怪了。
遇见傅悍元时,花苒年近三十。傅悍元云游至江南,听说了百花谷的名头,便有意试她医术,接连在医馆里观察了好几日,也为这年纪轻轻的女医叹服。只是花苒记忆医药丝毫不差,却一直没认出医馆里每天都混进了同一个人。
“此症加白术,却是多此一举了。”傅悍元凑在她身旁,摇了摇头。
花苒闻言抬头,细细一想,便把方子上的“白术”去掉,又检查几遍交代给病人,这才走到傅悍元身边施礼:“先生一语惊人,不知先生名号?”
傅悍元盯着她嘿嘿一笑:“三元堂的老大夫傅悍元,最近缺徒弟。”
花苒一怔,明白过来,顿时喜不自胜、拜师学医。
傅悍元那时年纪于现在更轻,也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他向来随性,更无男女大防之想,花苒初时也只一心一意学习,浑不管傅悍元是男是女。共处三年,花苒医术青云直上,连原来不甚擅长的外科也突飞猛进。遇见奇难杂症,她好胜心强,事事要求尽善尽美,又心思细腻,有时竟比傅悍元出手还要完善一两分。
天长日久,二人在医药上如逢知己,花苒看傅悍元的眼神,也由崇拜多了几分别的。
傅悍元那时正是修道苦苦不得解时,虽然指点花苒医术,但主业仍是寻登仙之道,有时病人找上门来也只都推给花苒,自己在旁边看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痴痴地冲出去躲在何处静思。对于花苒的心思与自己萌发的欣赏、亲近,他更迷迷糊糊只作不知,只道自己对这弟子不过是多了几层惺惺相惜之感。
比起日思夜想的“登仙”,儿女情长、七情六欲,简直不值一提!
花苒表面温和柔善,但心性却是分外倔强好胜的,傅悍元不作表示,那么花苒也就如常,初时还试探几次,及至后来,竟是非要傅悍元开口不可。
她心里默默赌气,只一味要在医术上胜过傅悍元,凡傅悍元开过的方子,她绞尽脑汁也要再自创一副,对傅悍元那仙道神道更不屑一顾,每日里除了行医,便是收集天下医书,明里暗里和傅悍元较劲。
此时,心魔已种。
其实稍有些男女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花苒不过是试图让傅悍元注意自己,而傅悍元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待三年将过,便如对其他弟子一样,要云游而去。
三年之期,乃拜师之时便已定下了的,二人谁也没有说,傅悍元到了那一日,只如常走出屋子,与花苒道:“我这便去了,若百年之后我再没入仙道,便来寻你......”看着花苒一张俏脸登时有些变色,站在木棉树下显得甚是柔弱,心里一硬,接着说道:“咳,屋里有些修习长生之术的书籍。我去了。”说着,也不管花苒已面色惨白,便飘然而去。
当下花苒的心情,又是羞辱又是愤怒,前三十年,她也算得一方百姓千万般爱戴,自己又实在没做错什么,傅悍元更不是完全无意于她,何以今日人家说等就要等,说走就要走,漫漫百年,凭什么却要等一个虚无的承诺?简直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她硬是将满眶的泪水咽了下去,冲进傅悍元住的小屋子,把带了“医”、“药”二字的书搬出来,其余什么长生、延年的东西,连着傅悍元的书画、被褥等都一把火烧了,往后便在谷口立一块牌子:姓傅者入谷改姓。
她一向仁心,生前不造杀孽,连“姓傅者不给医治”也到底说不出来。
只是书籍、器物皆可烧,缠成乱麻的各色情绪却是怎么也烧不断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初时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傅悍元,叮嘱自己都忘记,渐渐地,那三个字竟仿佛出现在百花谷的任何一处,时时刻刻都可能冷不丁地冒出来,到最后,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要忘记了。似乎忘记他并不符合自己的秉性,不忘记又分外痛苦,唯有更加着魔地行医,连傅悍元剩下的那些古古怪怪的医妖治魔的书也钻研了不少,数年下来,“傅悍元”三个字便如影子一样跟在身后,可要去想曾经的事,只待念头一起,她便生生打断,再寻些事情做。
到得第八年上,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谷里,说是要拜花苒为师,愿意在百花谷做一个小医女,兼着打杂与学艺。
这女子正是棉棉,全名慕棉。
花苒见慕棉虽然经验欠缺,但手法熟练,医药的功底不差,态度又极陈恳,照顾自己也甚是无微不至,倒也满意,便收了这个徒。
慕棉到了百花谷,学医倒还次要,对花苒这个师父却当真尽心尽力、看得极重。二人在百花谷里齐住,慕棉成了谷里的正式医士,只字不提离谷而去,反而与花苒越来越契合,每日顺着她的性子想各种办法让一直抑郁不欢的花苒开颜数刻。
过得十来年,花苒因着心事繁重、每日操劳,到底支撑不住、一病不起。这病却是由她心魔而起,药石无救,卧榻数月便奄奄一息。
那慕棉伏在床前,一边哭一边捶胸痛骂自己学艺不精,竟连自己的师父也救不成。
花苒回光返照,轻轻止住她,叹道:“棉棉,你来了有十二年了吧?我竟忘了日子。”
慕棉忍住哭声道:“不止呢!不止!我们还可以住许多年的。”
花苒恨恨道:“也不知他百年之后来寻我是真是假,我却不想让他如愿了。哼,我偏不活到那时候!”又摇摇头道:“可我也想看看的。”停下来看向窗外,又道:“但我就是不练那劳什子长生不老术。那便是我赢了!”
说完,一口气全出,便断了气。
看到此处,卫有归心里一叹。至死不忘输赢,不愿傅悍元“如愿”,其实便也是自己不能解脱,花苒这心中之结,恐怕便是她为剑灵之因。
只见慕棉跪在床边,握着花苒的手痛哭得几乎晕厥,悲戚出声:“阿苒啊阿苒,三十来年,还及不上他三年么?”
哭声甚哀,断人心肠。
看着画面的花苒反握了慕棉的手,轻声道:“什么‘三十年’,那时是十二年,我可没记错罢?”
慕棉别开头去轻笑:“却是三十年,没错的。”
原来百花谷水秀地灵,又有医馆福泽生灵。谷中的木棉树本已聚天地灵气数百年,早在花苒搬到之前便已成精,只是尚未修出人形。那木棉在院中日日注视花苒,只见这女子温婉动人、心地善良,又有说不出的果决气质,还日日集百姓福报聚于百花谷,使自己一日长得比一日快,心中深深倾慕,只盼能时时相伴,为她遮风挡雨,一生便足。待得修为一到,这株木棉化为人形,便化名“慕棉”投入花苒门下,对她既敬又爱,奉若天神,连靠得太近都怕冲撞了她,只时时刻刻小心呵护。只是花苒却是一介凡人,若无对方相告或细细把脉观察,绝发现不了慕棉的真实身份。
明白此处,傅悍元看那慕棉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不耐。
慕棉守在灵前,花苒不久便魂魄离体,痴痴地走去。慕棉本是精怪,眼睛自然是看得见这魂魄的,怎么样也放心不下,便跟着走出大厅。只听花苒口中喃喃:“傅......傅......负心!傅......”走到原来傅悍元住过的地方,忽然身子一动,穿墙冲了进去。慕棉忙推门找寻,却哪里还见花苒的魂魄!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终于发现墙上灰尘扑扑的小剑闪着灵光,便明白了原委,只觉撕心裂肺:“你......你怎可赌气如此作践自己!一为剑灵,永世不得超生!你一个人,在里面可受得住寂寞?若是还日日恨那姓傅的,谁又来开解你呢?”靠着墙,又是嫉恨,又是心疼,一眼望见院里自己的本体,自嘲一笑,引了道火过去,本体一灭,便化为精魂扑入剑中。
这之后,花苒执迷不悟,慕棉又纵她控剑伤人。剑灵不易掌控情绪,往往心头一念,久久不消,对此更是雪上加霜。尽管二人生前医者仁心,但成为剑灵之后,杀意起来往往全无神智,越杀越觉自己在理,更无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