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将齐域飞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
他一手攥着徐茂的供词,一手撑着案几:“瑾瑶你是没看见!徐忠那蠢货被假中间人骗得团团转,我们翻进徐府私库时,守卫连刀都没拔出来!徐茂那小子一开始还嘴硬,被我用暗金阁的机关一吓,全招了。”
苻瑾瑶被吵的脑袋疼,强调道:“是扶桑郡主,不要乱喊。”
“好的,瑾瑶。四十箱鎏金器皿!这里私库藏了十箱,另外三十箱在暗金阁,徐来还想等国节过了,把这些全熔了做新礼器,销毁证据!”
他说着,把供词往苻瑾瑶面前推了推:“你看这供词,签字画押样样齐,私库那十箱器皿上还刻着‘永国国库’的印,铁证如山!等国节一到,我就拿着这些去告御状,只可惜,那十箱已经被徐来接机销毁了。”
苻瑾瑶却没接供词,只垂着眼看着案上的烛火,指尖在袖中轻轻攥了攥,沉默了一瞬。
随后她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封面烫金的册子,轻轻放在齐域飞面前,册子封面上印着 “慕朝户部存档??永国战后物资录”,边角还盖着景硕帝初年的朱红御印。
“你看看这个。”苻瑾瑶的声音很轻,却让齐域飞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齐域飞不明所以地拿起册子,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落在其中一段上:“永国三十八年春,右丞相徐来率军收永国故都,缴鎏金器皿十箱,悉数上缴国库,帝赏黄金百两,赐‘忠勤’匾额。”
下面还附着户部的验收记录,连每箱器皿的数量、样式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有当时监运官的签名。
齐域飞的手指猛地攥紧册子,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他抬头看向苻瑾瑶,眼神里满是错愕,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怎么会?徐茂明明说私库就有十箱,加上暗金阁的三十箱,一共四十箱私藏......”
上报的十箱,就是当年缴国库的数。
“徐来当年只把收缴的十箱上报,剩下的四十箱全私藏了。”苻瑾瑶叹了口气,指尖点了点供词上“私库十箱”的字样。
“可如今朝堂记录里,那十箱是‘合法缴获’,你从他私库找到的这十箱,徐来大可以说你‘私闯重臣府邸,伪造供词栽赃’,而且,如果徐来敢赌一把的话,他甚至可以诬陷是你与当日火烧金器皿有关系,我们才是被他算计的那一个。”
齐域飞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案上的供词,只觉得方才的兴奋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从头凉到脚。
“我还以为......我拿到了铁证。”他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银镯子:“所以,我没带器皿回来是对的?若是我带了,反倒是送上门的把柄?”
苻瑾瑶坐到他对面,语气软了些,“徐来做事缜密,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他敢私藏四十箱器皿,早就把明面上的账做平了。”
“但你想想,四十箱器皿从永国故都运到上锦,需要车马、人手,不可能没有痕迹;暗金阁里的三十箱,总要有人看管、维护,这些都是他的破绽。”
她拿起那本户部存档,翻到后面的空白页:“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他私运器皿的车马记录、暗金阁的看管人证,或者......真正的永国转运册。”
“徐来伪造了假册想坑你,说明真册一定藏在暗金阁里,只要拿到真册,对照你手里的供词,再找到暗金阁的三十箱器皿,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让他无从抵赖。”
其实苻瑾瑶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她觉得,徐来算计了齐域飞会去找私库,就陪齐域飞演了一出戏,刻意引着齐域飞去找到那十箱。可见,徐来对人心的把握,已经远超苻瑾瑶的想象了。
很可惜,齐域飞没有带走那十箱,这里苻瑾瑶其实有一些奇怪,这个箭出现的时间太过于凑巧了,若是她是徐来,她就会让齐域飞带走着箱子。
这里着实有一些奇怪。
和这样的人成为对手,实在是不幸运的。
齐域飞抬起头,看着苻瑾瑶清亮的眼眸,心里的懊恼渐渐散去。
他深吸一口气,把供词和户部存档叠放在一起,语气重新坚定起来:“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徐来经营这么多年,哪会这么容易被扳倒?暗金阁的三十箱,还有真转运册,我一定会找到的。”
苻瑾瑶看着他重新振作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她近来对待齐域飞是愈发柔和了。
苻瑾瑶抬手将一盏温热的茶推到他面前:“别急,国节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还有机会。镜花阁的暗卫已经摸清了暗金阁的机关脉络,等时机成熟,就能潜进去这次,我们要一击必中。”
就算这个事情真的无法查清楚,苻瑾瑶也会想办法在其他的事情上,扳倒右相了。
徐来,不可留。
——
镜花阁,苻瑾瑶已经独自留在议事厅好几日了。
苻瑾瑶将那本户部存档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反复摩挲着“永国鎏金器皿十箱”的字样,直到烛火燃尽半支,才抬手召来暗卫统领。
“今夜亥时,带三名最擅长机关的暗卫去徐府暗金阁。”她声音压得极低,从袖中取出一张手绘的暗金阁外围图。
“徐来刚因私库之事加强了守卫,你们从西侧狗洞潜入,先用迷烟放倒巡逻的死士,切记别惊动府里其他人。”
暗卫统领接过图纸,躬身应下:“属下明白,定不负郡主所托。”
亥时的上锦早已沉寂,只有街道上面偶尔传来梆子声。
苻瑾瑶独自守在镜花阁议事厅,案上只点了一盏孤灯,灯影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没坐下,只捧着那块从落霞寺带回的永国旧玉,指尖贴着玉上的云纹,暗金阁里藏着永国的秘密,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可机关的凶险,她却没十足把握。
窗外的梆子敲过三下,已是子时。
苻瑾瑶抬手揉了揉眉心,刚要起身添灯,就听见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
她立刻走到门边,借着灯影看见暗卫统领扶着两名同伴回来,三人的衣袍上都沾着血污,其中一人的左腿不自然地弯曲着。
“郡主。”暗卫统领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愧疚:“属下无能,刚进暗金阁第一层,就触发了机关。”
苻瑾瑶皱眉,目光扫过三人的伤势,轻轻摇了摇头:“先别说这些,先去处理伤口。”
“属下没事,只是阿三和阿五被弩箭擦伤,阿六掉进流沙陷阱,左腿被石头砸伤了。”暗卫统领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递到苻瑾瑶面前。
“这是从暗金阁第一层的立柱上掰下来的,上面刻着字,属下只能带这个回来了。”
苻瑾瑶接过木牌,借着灯光细看。
木牌是阴沉木所制,触手冰凉,正面刻着两个篆字,笔画遒劲,正是 “永国” 二字,背面还刻着一道细小的云纹,与她手中的旧玉纹路如出一辙。
她指尖轻轻拂过 “永国” 二字,眼神沉了下来:“暗金阁里的机关,是什么样的?”
“第一层是翻板陷阱,下面是流沙;第二层刚踏进去,就有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我们想退到第三层,却发现门后藏着断龙石,差点被封在里面。”暗卫统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徐来的机关布置得极密,每层都有不同的陷阱,而且守卫虽被迷烟放倒,却有自动触发的警报装置,我们怕惊动更多人,只能撤退。”
苻瑾瑶点了点头,将木牌收进怀中,又吩咐人去请医官:“你们先去治伤,这次辛苦你们了。暗金阁的机关棘手,我们不能再冒失行动。”
待暗卫离开后,议事厅又只剩苻瑾瑶一人。
苻瑾瑶决定过几日去见一个或许也知道内情的人。
——
国师府的书房里飘着淡淡的墨香,青莲正弯腰整理案上堆叠的旧卷,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那是先国师太素留下的手稿,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发脆。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素色的道袍上,倒衬得他温吞的模样愈发柔和。
“郡主驾临,怎么不提前通传?”听到侍女的通报,青莲连忙直起身,转身时还不忘将手稿小心翼翼地摞齐,迎到门口时,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客气,却无半分谄媚。
苻瑾瑶踏着石阶走进来,石榴红的襦裙扫过门槛,裙摆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她没像寻常宾客那样客气落座,反而径直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些旧卷,指尖漫不经心地碰了碰最上面一本,语气带着几分疏离的傲气:“路过国师府,想起许久没见师弟,过来看看罢了,倒是没想到,师兄还在替先国师整理这些东西。”
提到“先国师太素”,青莲的眼神软了几分,却也没接话,只转身吩咐侍女奉茶,而后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依旧恭谨:“师父的手稿里藏着不少星象历法的心得,闲暇时整理出来,也好留给府里的弟子参考。”
“心得?”苻瑾瑶轻笑一声,端过侍女递来的茶盏,却没喝,只捏着杯沿轻轻转着。
“我倒记得,当年陛下让我在国师府挂名拜师时,先国师可没少拿这些‘心得’折腾我,现在想来,倒不知那些东西里,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但是确实是实话,苻瑾瑶当时恨不得把国师府砸了。
而很显然,太素也觉得和苻瑾瑶相处很疲惫。
这话里的轻视,任谁都听得出来。
青莲握着袖角的手紧了紧,眉头微蹙,语气却依旧温和:“师父治学向来严谨,不会做虚浮之事。郡主当年年纪小,或许对师父的教导多有误解。”
“误解与否,倒也不重要了。”苻瑾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案角一枚素银簪上,那簪子样式陈旧,是太素当年常戴的物件
“我倒是想起件事,当年先国师在府里时,身边似乎总跟着个我们的师兄,他一直瞧着面生得很,府里的人问起,他只说是‘故人之子’,却从没说清来历。师弟还记得吗?”
她口中的“少年”,正是齐域飞。
当年太素受自己的愧疚心所牵扯,将年幼的永国太子从战火里带出来,一路秘密送到慕朝,对外只称是远房故人的孩子,连国师府里的老人都不知其真实身份,更遑论外人。
青莲的脸色果然微变,端茶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却还是强装镇定:“郡主记性真好,不过师父当年只说他身世坎坷,让我们不必多问,后来师兄离开国师府,前往边关带兵打仗后,我们的联络就一直很少了。”
苻瑾瑶挑眉,语气里的试探更浓:“青莲,你这话好奇怪,齐域飞早就回上锦许久了,甚至成了上军大将军。说起来,当年在国师府时,师弟似乎总不太愿与他亲近,是觉得他来历不明,还是有别的缘故?”
这话像戳中了青莲的顾忌,他垂眸避开苻瑾瑶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道袍的下摆,声音低了几分:“只是性情不太相合罢了,没别的缘故。”
见他这般躲闪,苻瑾瑶心里已有了数。
青莲是知道齐域飞的底细的,只是碍于太素的嘱托,不愿多提。
她不再绕弯子,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了些:“师兄不愿说故人,那不如说说眼下的事,徐相的暗金阁,师弟可有耳闻?”
“暗金阁?”青莲的瞳孔骤然缩了缩,端着茶盏的手竟微微发颤,他抬眼看向苻瑾瑶,眼神里满是挣扎:“那是徐相的私地,我......我怎会知晓?”
“师弟何必瞒我,我既然都主动找上来问了,自然是心里有了一些答案的。”苻瑾瑶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先国师当年与徐相交好,师弟作为他的亲传弟子,怎会对徐相的隐秘一无所知?我只问一句,暗金阁里藏的,是不是与永国有关的东西?”
“师弟,你最了解师父了,也最清楚师父的事情,说不说当然是在你的一念之间,我时常在想,太素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惊醒。不过现在我也得不到答案了,毕竟逝者已逝了,对吧?青莲。”
青莲的嘴唇动了动,脸色苍白了几分。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徐来狼子野心,暗金阁藏着他构陷永国的证据,若有一日有人问起,万不可明说,需待时机成熟......”
师父当年是被徐来以永国旧臣的性命胁迫,才不得不与他周旋,这些事,他不能说,却也不愿看着师父的心血被徐来践踏。
沉默许久,青莲才艰难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人听见:“徐相的暗金阁里,藏着能让他掉脑袋的东西......而且,与当年永国进贡的物件有关。”
仅此一句,却已足够。
苻瑾瑶心里瞬间清明,能让徐来掉脑袋,又与永国贡品相关,定然是完整的永国转运册,或许还有他构陷永国谋反的密信。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傲:“多谢师弟告知。这次的国节宴,青莲可一定要来哦。”
青莲忽然开口道:“我按下了徐来关于齐域飞的上报,你能做到你心中想做之事吗?”
“我想,我们都会做到,我们心中想做的事。”苻瑾瑶没有回头。
青莲看着苻瑾瑶转身离去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依旧在抖,他望向案上师父的手稿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