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女孩眼神在虞万林校服刺绣徽章上停留几秒。
钟姨从土黄色布包里掏出两个绿皮橘子,往俩人手里各塞了一个。
早上的汽车像个前后摇摆的沙丁鱼罐头,虞万林被各种味道熏得难受。她靠在栏杆上剥开橘子,清香味扩散开来。
她塞了一瓣进嘴里,汁水充盈,酸得清爽。
这种纯绿皮橘子,在现代还很难再买到了呢。虞万林一口气吃了大半个。
“不用客气,吃吧。”
听见钟姨的声音,虞万林回头,羊角辫女孩的橘子还在手里握着。
“谢谢姨,我中午吃。”女孩声音低低的响起来。
“对了,你们中午都咋解决午饭?”
“回家吃。”
女孩轻轻拍了拍手里的包:“我带了饭。”
虞万林看了眼包里露出的铝饭盒一角,心想到不了中午饭盒就凉了。厂子建个食堂,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行,厂里有热饭的地方,到时候你问她们就行。”
女孩点点头。
哦。
汽车晃晃悠悠地停下了,钟姨又给二人确认了一遍报道的办公室,自己在大门外没进去。羊角辫女孩和虞万林一前一后下了车,手里除了布包还提着一竹兜鸡蛋,鸡蛋底下铺着一层干草,虞万林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周围穿着米色工服的女人正三三两两地走进大门,虞万林觉得此刻好像在上学。她和羊角辫女孩混入人群,有些突兀,不过没人注意这样的小事,都在想着将要开始的劳作。
到了二楼办公室门口敲敲门,一个声音说“进!”。
虞万林推门,办公室是单人的,正中间坐着的正是上次买红围巾的女人,王经理。
桌上有个姓名牌:王新月。
王新月坐在高高一堆资料中间,齐颈的短发烫成复古的波浪,左手拿着听筒,语气激烈:
“原本的原料不用供应了,全部换成新的那批!江经理怎么跟你们谈的那是她的事,我是江经理吗?”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王新月抬起头看了一眼二人,撇了撇嘴没说话,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起来。
喝完又拿起大壶灌了一杯,方才想起眼前两人是来干什么的似的,把两张纸扯到桌上:“填了。”
虞万林看了一遍,是个合同,如钟姨所说,写明了工资现金,每周五结。
她拿起笔签上“钟晓梅”几个字。自己打工怎么老是这么一波三折?希望这回别像在烧烤店一样出岔子就行。
她看了一眼羊角辫女孩手中的纸,歪歪扭扭签了两个字:方兰。
王新月把纸接过来,大概刚才的怒气也被茶水平复了大半,目光在二人脸上停留一下:“钟姨介绍来的?”
“是。”
王新月拿起签字笔,在纸上唰唰写了几笔:“饭补和正常工人一样,一天三块五,工期结束统一发。”
这笔钱在工资之外,应该是不用给钟姨的,虞万林想。
“住不住宿舍?”
方兰点点头:“我住。”
虞万林犹豫一下,摇摇头:“不住,我回家。”
王新月扔过两件工装上衣和口罩:“跟我来吧。”
到了车间区域,虞万林觉得这里跟公交汽车一样,像个大罐头。
“李彩榕!”王新月喊了一声。
远处流水线上一个女工抬起头,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是李彩榕。
“来新人了你带一下!让她们初检整理!”
王新月转身走了,李彩榕看到虞万林惊讶不已:“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我闲着没事,来试试这活儿,没想到就遇上你了。”
虞万林一时语塞,没想到真的能碰上熟人。
“好,跟我来吧。这个月我是组长,所以王经理才让我带你们。”李彩榕领着二人到远处的流水线坐下,这里已经堆了几件刚从前面机子下来的对襟毛衣。
“这就是我们最近在做的羊毛衫,一会儿前面开工你们就知道了,件数很多。”
李彩榕随手拿起一件:“你们的任务第一是质检,破洞、漏线、勾丝的,都扔到地上这个纸箱里。尤其注意沾了机器油的,有的时候机器漏油被压进衣服里,这种也是大问题,都捡出来放进纸箱。”
李彩榕从脚边的纸箱里拿出一件羊毛衫,翻了个面给二人展示:“看,这件的问题就是并针,两根线织到一起导致侧面中缝对不齐。”
虞万林点点头:“明白了。”
方兰睁大眼睛,把李彩榕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有问题的就挑出来,那么没问题的,你们就把扣子系好,用纸板叠上,这样叠,平放到流水线上传给下一轮负责打包装袋的。”
“懂了!”
“这条线一会儿会挺忙,你们俩上厕所什么的安排好,让另一个人帮忙照看着。实在不行叫我过来顶上。”
虞万林点点头,李彩榕低头看见方兰脚边的一篓鸡蛋,使方兰坐在那里显得格外局促。
“你住宿的话,先跟我去宿舍,你把东西放宿舍。”
方兰站起身来,连声道谢。
“中午咱们一起走,我叫你。”李彩榕眨眨眼睛,带着方兰走了。
方兰回来的时候,目光亮亮地看着虞万林:“晓梅,你连这里的工头都认识?好厉害。”
“哦,我也是认识不久。”
方兰很羡慕,可是虞万林心里明白,这些跟她们都没关系。她们的任务,只是做了这十天的工然后拿钱走人。
虞万林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件羊毛衫,毛线混色织的,看得出质量上乘,做工精美。但要和姐姐织的毛衣比,自己还是选姐姐织的。
很快,工人陆陆续续地到岗,流水线开始运作了。
织布机最先开闸,无数台纺纱机都吱嘎吱嘎地运行起来了。工人们脚下的缝纫机踏板上下翻飞,流水线上一件件衣服开始传送,远处看像一匹流动的彩缎。
彩缎的首端流到了虞万林手里,这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了。
刚开始两个新手检查得并不快,正面、反面、袖子都检查到,折叠也生疏,不一会儿流水线上就堆了一大堆羊毛衫,像一个小山包。
虞万林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虽然检查要仔细,但叠起来熟练了就快了一些。
“还是仔细点做好,下面发现了瑕疵品要扣我们工费的。”方兰见自己对面的小山包越来越小,低声说道。
“下面”,说的就是她俩流水线下一环节,负责打包的工人。
“谁说的?”虞万林眼睛落在羊毛衫上,手很快地扣上扣子。
“钟姨说的,昨天我问她,这个活儿难不难。她说不难,就是得认真。”
虞万林点点头:“放心,我有准儿(有把握)。我怕做慢了扣我们工资。”
她提高效率,本就是在保证效果的前提下。
方兰愣了下,那也不是没可能。两个过一天是一天的临时工,在这个庞大的车间体系里像颗飘飘摇摇的野草。她瞄了眼远处巡逻的组长,不管怎么样还是和虞万林保持了一个平衡的速度。
埋头做着,纸箱里的残次品也堆得越来越高。忽然一阵“当、当”声响起,随即是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和椅子推拉声。
虞万林抬头,发现身旁的工人很多都站起身往外走了。
她正要拉住一个人问问,肩膀被拍了一下,是李彩榕。
“走,中间休息时间,二十分钟。”
她恍然,原来这就跟下课铃一样。
她跟李彩榕并肩往外走,回头看了眼方兰还在那里做活儿。她示意方兰可以出来了,方兰却摇摇头:“我做得慢,再做会儿。”
虞万林也不管了,跟着李彩榕来到院里。说是院,像个小操场,穿着米色工装的人们在这走动走动。
“感觉怎么样?”
虞万林点点头:“应付得来,活儿不算多。”她压低声音:“对了,我化名才进来的,你可别喊我名字。”
“现在进来,还得用化名?”
“你就叫我晓梅。”虞万林没把她当外人,简单讲了一下钟姨和王经理的事,没提自己没有身份证。李彩榕没听说过这种中介,也没说出一二。
“这个王经理,等有空了我跟你说。我先打水去了。”
虞万林一个人站着,吹着风想了挺多。姐姐,厂里,食堂,江经理,赚钱。最后总结成一句话,这个活儿不白干,还能帮自己更快融入这个社会。
铃声响起,大家排着队回工位了。
方兰面前堆的小山包已经清空了,见虞万林回来笑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捶捶自己的肩膀。
虞万林礼貌地回应了,流水线开始继续运作。
正埋头整理着,头上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这是怎么检查的!”
虞万林抬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跟前,面色不悦,手里抓着一件羊绒衫。
她胸前工牌上写着:张燕。
虞万林伸手又从流水线上扯过一件,远处无数台机器的声音迫使她不得不提高音量:“姐,怎么啦?”
张燕把手中羊绒衫往流水线中间一扔,落在虞万林和方兰之间:“这块这么明显的漏针检查不出来?”
方兰低着头,还在给羊绒衫扣扣子,好像丝毫没被张燕的怒气感染。
虞万林微微蹙眉,见方兰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能无奈地伸手把羊绒衫接了过来。
张燕嘴里还在说着:“你们这些临时工,干活一点也不仔细,等我告诉组长、告诉经理去!”
虞万林想让她小点声,周围已经有几个女工往这边看过来。自己本身就是化名进来,和王经理的接触自然是越少越好,否则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
衣服下摆确实有一块漏针,虞万林朝张燕的方向看了一眼,和自己一样坐在流水线左手边的位置上坐着个女人,但对面的位置是空的。
“姐,这件是从你的线上拿的吧?那不是我放的。”虞万林看着方兰。
方兰垂下眼睛,声音还是不大,在嘈杂的机器声里显得更低:“应该不是我的,我做的不快,很仔细的。”
“在这踢上皮球了?谁也不认,那就是都有责任喽?谁知道你们之前看过的有没有这种问题?到时候你们走了,让我们打包的包铺(负责)?”张燕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最后喊了一嗓子:“李彩榕!”
李彩榕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过来了:“怎么了,张燕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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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绿皮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