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样?”
“抱歉,我还是没什么头绪。”
“没关系的亲爱的,你要好好休息了,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
今川朝笑了笑,说:“昨天是什么节日吗?我听古山方向有人在放花火。”
“所以昨天晚上看烟花了吗。”女人道,“还不错吧。”
“花火真的很漂亮。”
“虽然——但也要注意休息啊朝。”费依曼无奈扶额,“你总不能还偷溜出去玩儿了吧。”
许久,对方都没有回话,费依曼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开了眼,正好撞上今川朝有些心虚的目光。
她微凝,随即开口到:“……你还真出去了呀。”
今川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一下:“抱歉啦,老师。”
费依曼沉默,旋即又开口到:“晚上没被人看到吧。”
“当然,”今川朝说,他抛起手中的玻璃珠,手腕上的两个镯子随之碰撞,丁零当啷的响了起来,“我这般智慧与才谋并存的人,怎么可能被发现嘛。”
“自大。”费依曼摇了摇头,深棕的发丝与鹅黄色的毛衣映衬着,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温暖又软和,“谨言慎行啊今川。”
“知道啦。”今川朝没有反驳她,但同样也没有放在心上,“老师这次来有带什么好吃的吗?”
费依曼轻哼一声:“赫尔曼劝诫我让你少吃一点零食。”
“那是他多管闲事。”今川朝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太过生气,“不过我大人大量,暂且不和他计较。”
“但薯条是必须补上的。”费依曼接过来,说。
“当然。”今川朝点头,“土豆是不可或缺的。”
他们坐着,倒也没有聊太久,快要日上中天了,费依曼看了眼表,就表示要告辞了。
“直接回柏林?”今川朝坐在那儿,也没动弹。
“计划不变的话,”费依曼笑了笑,“之后我打算到西伯利亚去。”
一只白猫从不远处走过来,慢悠悠的,刚睡醒一般。
费依曼给祖宗让了个路,说:“不出意外,未来小一年见不到你了。”
“去干嘛?”猫跳到今川腿上,窝在他怀里,今川朝表情裂了一瞬,“女人的第六感很准诶,但据我对你了解,你绝对是要去干一些很冒险的事情。”
怎么又长胖了。
“哈?”费依曼看向他,“我倒该向你学习了,你最近有偷偷学习读心术吗?”
“那你还不快快招来。”今川朝哼了一声,“或者让我猜猜,”
“你要去干一线的事儿了吗?”
“聪明。”费依曼道,此时她没有看今川朝,独属于日耳曼人的气质出现在女人身上,“战争,我感受到了战争的气息,它快来了。”
…………………………
费依曼走后,今川朝也没有多在会客厅坐着,他关了阳台的障子门,便跟着白猫上楼了。
四周的装饰很温馨,看起来暖和得很。
房子坐落在京都近郊,周围住户不多,或许是受现代文明冲击较小的原因,这儿还保留着上世纪的模样。
一区一户的传统和式庭院在半山腰被环抱着,隔着不近的距离,是一座连着的山,远处还有一座,当地人将这三山成为「中山(ちよさん)」「ご山」「古山(くさん)」。
这是三面环山的地儿,只有向西南的一条路可以出去。今天日光很好,照在满屋的杭州绡上,闪闪发光,又映在地毯上。
今川朝走的不快,忍着骨骼摩擦的难耐,向着上楼的圆梯走去。
层高,一二楼是顶通的,圆转梯也不低,是用黑胡桃木做成的,上面雕了许多花纹,台阶前三阶铺了鹅毛毯,而从房梁一直悬到地面的绡纱则把四周遮住了,很难看到下面的光景。
人在这间屋子里,会产生一种难以抵抗的虚无之感。
但今川朝喜欢在一楼的落地窗前看书和报纸,窗外有山,山上有亭,亭为鹤亭,山叫古山,还有山路,路旁有樱,他称它为“花间道”,走的人是“花间行”。
猫不如狗那般活泼,四月初的太阳照在它身上暖暖和和,它上了楼,便走到今川朝床边的小窝睡了进去。
主人和他一样懒洋洋的,窗帘拉上,只露出依稀的暖光,热气散了进来,他躺在床上,被子一裹,氤氲在太阳的香气中睡了一觉。
待醒来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睡了有四个多小时。
没有吵醒猫,午餐被人送来了,在保温箱里放着,打开时还是热气腾腾的。
他尝了口热菜,冷食没有动,暗暗评价了句“还不错”,但他最近很思念薯条和咖喱牛肉蛋包饭,或许还有罗宋汤。
他叹了口气,两眼空空,一瞬间感觉口中本还算美味的午餐变得索然无味。
没吃上几口,便搁置到那儿了。
今川朝上楼,将熟睡的白猫从窝里捞了出来。
这无疑是十分不道德行为,白猫朝着他的脸呼了一爪子,但或许刚从睡梦中醒来,这一巴掌也是软绵绵的。
今川朝也没做什么安抚,带着它下了楼,披了个外套便出门去了。
猫在他怀里假寐,偶尔睁开一双绿眼睛巡视四周。
路上遇到一位好心人用开车载了他们一程,那年轻人是铃木家的孩子,生了一头茶色短发,眼睛是很漂亮的墨绿色,猫与他相似。
他将今川送往古山后便邀请他们常到铃木家的院子去。
毕竟大少爷在这附近的同龄人可算不得多,而今川又合他眼缘。
可今川朝却想起不久之前看报纸上说铃木集团的业务要转移到东京了。
他仿佛一无察觉般笑着点了点头,应下了小少爷的邀请。
步行到亭上,走的是石头修的台阶,因为常有人来往,石阶中间便有了轻微的凹陷。
那是最高的地方,传闻自西南来的仙人名“鹤”,亡于此不得归乡,身化为三山,泪化为阴河,双眼便化为了中山的风亭与古山的鹤亭。
这能望见三山一切美景,与西南的路的尽头的京都城,今川朝看了许多次,对那美丽的景致也不觉意外。
那意外该在哪儿呢?
——是意外于这午后有人同他聚在了鹤亭吗?
是位老者,算不上和蔼,他就坐在那儿看着报纸,见有人上来了,他抬眼看了今川朝的脸,便向他打招呼。
“年轻人。”老人这样说,他似乎很欢迎今川朝的到来,他笑了笑。
老先生卸下了看报用的铜编眼镜,露出那双细细的眼睛,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嗫嚅着像在说什么,可今川朝听不清。
“先生。”今川朝坐在了极远的地方,他回应到。
猫的眼睁开了,像是睡够了,见了陌生人,它不喜欢,一身长毛几乎要炸开,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他不喜欢老人,尤其是日本的老人。
那两道细眼,里面眼白占了大半,只有一丁点小小的黑眼珠,塌着的或挺得极高的鼻子,向内勾着,还有薄的几乎看不到的嘴唇。
像年幼时父母们吓唬小孩子的故事里的东西一样。
眼前这个老人更是个中翘楚。
他那副恶人像,连最后一点老人的慈祥都磨灭了,唇角的弧度开得有些大,努力睁大他的眼睛,显得狰狞。
“年轻人——”他开口说话了,喉咙沙哑的将字儿一个个的挤出,“你,已多大年纪了?”
“ 16岁。”今川朝回答到。
他轻轻的抚摸着怀中的白猫,试图安抚它,若不是其他原因,他早要走了,只是对不起猫了,还要为难他和自己一起被困在这儿。
“ 16岁……真年轻啊,真是个好年纪。”老人看着他,不笑了,反倒显得平和了不少,“你叫什么?”他又问。
“……”他没有回答。
“我在古山没见过你——你不住这儿吧?”老人好像并不在意,闭上了眼睛向轮椅后背上躺去。
“在阴河西边,我在中山住。”
“是吗。”对方点了点头,“河那边,西边……中山是个好地方。”
他好像说够了,要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谈话,但很久没有说话,只静静靠在椅背上。
“我住在古山,就是那座院子。”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拒绝了身旁助理的搀扶,指着那屹立在古山上的巨大、如同城堡一样的房子,高高的院墙、青灰的色调,压抑的让人难以呼吸,亦如同老人身上沉沉的暮气一般。
与其形成对比的是在远处那枫红与桂花白相间的庭院,那就是铃木的宅子。
往来可见许多女佣男仆,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起风了——吹了一亭樱花,有落在今川朝肩上、头上的,他没有去管。
手上掂着一张请柬,用黑漆粒与金粉浇成的火漆,上面印着一只张开一边翅膀的乌鸦。
那老人已经在助理的陪同下离开了,他又看了眼老人指的院子。
——————————
他住的房子里少灯,入了夜就变得暗沉沉的,有人为他送来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说是照顾他的起居,被他拒绝了,结果是每天只做点送饭、点灯的活计。
索性他今天到家时仍是傍晚,天渐渐长了,也显得明亮一些,但灯已经点上了。
进了客厅,隔着层层垂落的杭州绡与珠帘,正厅壁炉上有一盏烛火,它被关在玻璃灯罩里,火苗舔舐着透明的壁垒,发出苍白的火焰,静静的燃烧着。
有人告诉他,这是用人鱼油做成的长明灯,经久不灭。
外人送了晚餐,仍旧是在保温箱里放着。
至于猫,外人也给他添了猫粮,还有零食。
即使他们知道白猫从来不碰那些东西,做这些从来都是无用之功,可保不准哪天那猫大爷心情好了决定尝尝着奴才给他呈的饭食。
一如既往的,猫看也没看就打算走了,今川一把捞过他,给猫戴了串串玻璃珠的项链。
今川的晚餐和猫一样寡淡。
或许这已是上好的美食了,和牛刺身,但今川确实享受不来那种生食脂肪的油腻。
日本人明明知道他不吃鱼脍,可依旧会送来,也曾被今川朝吐槽过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服从性测试。
今川朝吃的没几样,甚至明确的不得了,如果有谁想在食物里下毒让他去死的话,理论上简单的不得了。
不过可惜他死不了,最多吐两天。
他吃完就坐在那儿发呆,什么也不想,后来回了神才想,或许有谁会给他送上一份香喷喷的咖喱饭。
他要走一段不算太远的路,拖着沉重的身体与灵魂,走的或许有些艰难,要到一棵大的几乎是树林的榕树下,或许有人在树上等他,又或许没有,见他来了,变下树将那份可口的晚餐递给他,在趁着没有人发现偷偷溜走,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教母。
可惜皆是空想,今川朝叹气。
这样不行啊,吃不到好吃的是会做噩梦的。
绝对不会有人想看到这个局面。
如果真有一份咖喱饭,今川朝会抱着白猫进到二楼的卧室,打开餐盒,等咖喱的香味充盈了满室再开始享用。
里面有绵软的、几乎是入口即化的土豆,做的人知道他不吃胡萝卜便不会放,还有香醇的芝士、欧芹碎,汤汁撒在香米做成的米饭上,香的几乎让人想要流泪。
或许有时候他还会收获一份罗宋汤。
有哪个孩子在做的时候会用紫洋葱代替白洋葱,之后被辛辣的热气熏的眼睛通红,最后扑进大人的怀里寻求一个安慰。
可今天不会又咖喱饭,也不会有罗宋汤,他也只能饿着肚子去接受夜晚的到来。
他书房里有个座机电话,房间有个投影仪,但他本人对这种东西却并不是很擅长,除此之外,这儿真像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些盘亘在天空中、有时满了麻雀的高压线也特意避开了这儿,没有天线,也没有电磁。
他就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干。
厚重的帘子将月光遮的严严实实,猫在玻璃的半球罩内静静地窝着。
这是伊莎尔·费依曼来找我的第9天,两年里我只见了她9次。
而且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不知道那是不是最后一次。
周三周五礼拜天。
很期待见面。
他是数着日子,渐渐地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白猫跳出了窗子,在银色的月华下漫步,青翠幽深如苍松一般的眼眸回转,映着琉璃的灯罩。
只有活着的猫猫才能去追求自由。他迷迷糊糊的想。
人鱼烛的火焰轰然暴起,琉璃的碎片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像碎了一地的银华。
冰冷的白色火光漫上了静默的绡纱。
今川或许再也不会登上鹤亭了,那也看不到枫红色的砖瓦,遇不到可怕的日本老人,不会有人在ご山载他一程了。
三山和阴河都被火燎烧了,千年前传说中的仙人鹤闭上了眼。
准点的钟声大奏,敲了三下。
他猝然惊醒,一瞬间好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