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鸿 第30章 新春焰火

黄昏阴翳得令人郁卒，到了戌时二刻，禁中渐渐喧闹起来，鬼气森森的鼓吹一响，便可知是大傩开始了。东华门外等待围观的人群开始密集起来，人们推推搡搡，韩世渝很快被挤到了角落。他已在寒风中失魂落魄地冻了大半个时辰，仅靠啜饮壶中的薄酒勉强取暖。

在他半醉半醒之间，耳畔响起了撼山振岳般的摇铃声，冥冥之中仿佛阴曹地府中所有的铜铃都在风中激荡。接着一群手持金枪龙旗，身着绣画色衣的驱邪神灵，在东华门内现了身。紧随其后的是门神与五方鬼帝，虽是各自戴着面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扮作郁垒的沈终夜，他的装扮几乎和神荼一样，也是身披斑斓铠甲，头戴羽饰盔，但那个身姿毕竟是韩世渝所熟稔的，甚至承载过他无数的浮想与妄念。沈终夜的仪态舞步均未经过刻意训练，反而显得十分活泼自然。

在他们身后，四大判官依次登场，当傩仪的主角钟馗出现在东华门外，人群欢声雷动，那钟馗随着音律舞动，表演起了捉鬼的法门，人潮中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随后现身的小妹、六甲、神兵、土地、灶君也各自拿出看家本事，十八般武艺齐上阵，只求博得一声喝彩。眼看队尾也要从眼前过去了，人们恋恋不舍地追着驱傩的队伍向龙池湾走去。

他被泱泱济济的人海推着走，醉眼迷蒙之间，只觉得大傩之中一切流光倒影都骇然可怖，恍惚想起自己也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缕幽魂，或许因为执念深重得以重活一世，或许眼前种种亦不过是颠倒梦境……那唤魂铃仿佛是为他而响，鬼神们的舞步宛如谆谆教诲，声声催他不如归去，回到混沌与虚无之中，就能出离一切烦恼……

他对着虚空摆了摆手，他还不能回去，他这枚误入尘局的棋子，是带着无数人的遗憾回来的。他想起那些穷尽一生也没能等来王师的中原遗民们，想起几度北伐折戟后，仍不肯磨灭恢复之志的主战派们，又想起琉球海上以死殉国的义士们，他想为他们挣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他要在这尘世里煎熬下去，哪怕蜡炬成灰，油尽灯枯。

好像有鬼神走过来了，他们还是不愿放过他吗？

他挣脱了人潮，开始向反方向逃去。

他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着，很快就被捉住了手腕。

韩世渝回过头，那人却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那张神清骨秀，端严又不失俊俏的面容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眼前人是他的黄泉引路人，他也认了。

沈终夜见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干脆劈手夺过他的酒壶，轻轻晃了晃壶身便知酒已见了底，他皱着眉，关切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韩世渝摇了摇头，他把满腹愁肠都藏在那副假面之下，然后轻飘飘地笑了笑，“阁下若是见了阎王，还请他老人家多宽限几年，待得王师北归，再将我从生死簿上一笔勾销，可好？”

可惜那双通红的眼睛破坏了他所有的努力，沈终夜看到的，只是一个伤痛不已还在死撑的傻子。

“好你个大头鬼，我带你去醒醒酒。”

沈终夜攥着他的手腕，一路穿街过巷，沿路的铺子无不闭门谢客，连能喝碗醒酒汤的地方都没有，后来走得久了，韩世渝渐渐清醒过来，他举目四望，雪中的紫陌灯火辉煌，重楼飞阁仿若天上宫阙，而他来自一百四十年后山河倒悬，苍生涂炭的乱世，如今置身此间，恍如梦游华胥之国【1】。

怎不让人唏嘘。

沈终夜见他仍是悒悒的，便打岔道，“怎么，驱傩不好看？”

“怎么会，”韩世渝无奈一笑，“是我心怀鬼胎，惶惶不安，怕这好梦醒了，釜中黄粱未熟，空欢喜一场。”

沈终夜听得如坠云雾，只好问，“何等梦境值得你这般沉湎？”

“这四海升平，山河无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韩世渝高扬着右臂，指指这儿又点点那儿，他无比贪恋地描摹着眼前的红尘万丈，嘶哑的声线饱含着望眼欲穿的深情。

沈终夜只当他犹未清醒，挑眉轻嗤道，“我看还是冷风没吹够。”

二人走到长庆坊时，子夜初临，街隅的灯笼在寒风中摇颤，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烤物的香气，他们走近一瞧，原来是有位老者支了个小摊，在卖猪胰胡饼。

“老人家，来两个胡饼，要现烤的，”沈终夜说完才想起没带钱，他向韩世渝摊了摊手，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在他掌心放上一吊钱。

“都给他吧，大节夜还要做生意，也是不易，”韩世渝低声道。

两个饼子很快烤好了，沈终夜接过饼，递给韩世渝一个。

他笑着说，“喏，借花献佛，别难过了。”

韩世渝咬了一口热腾腾的猪胰胡饼，浓郁的葱香与内脏的鲜味在唇齿间弥散开来，食物的带来的温热与满足感很快让五脏六腑感到熨贴，连同他心中的块垒，好像都变得柔软了一些。

他口齿不清地狡辩道，“我没难过。”

有人掩耳盗铃，还不许旁人揭穿。

“好好好，你没难过，”沈终夜噗嗤一笑。

鸡鸣未至，已有几户人家火急火燎地点上了爆竹，三三两两的霹雳之声在坊中回荡，间或有火星一闪而过。

重归平静的韩世渝轻快地说，“突然想起旧年今上赐了我一副烟火屏风，要不要到寒舍一饱眼福？”

“好啊，”沈终夜笑道，“不过得快点了，错过时辰可就失了吉兆。”

他们踏着残雪疾步向前，四围的爆竹炸裂之声愈发繁密，一时之间惊风泣鬼，震耳欲聋，冲天的火光交错着将长夜照亮，视线所及，灿若白昼。

天明之前，他们总算出现在了韩世渝的宅邸之外，二人追逐打闹着冲进小院，又着急忙慌地跑到西厢去搬烟火屏风。

殊不知韩世渝的西厢房简直是个火药库，沈终夜原本仅仅打算前来赏玩一下禁中才有的烟火屏风，未曾想韩世渝这里堆了一地的烟花盒子，密密匝匝，简直让人无处下脚。

韩世渝笑着怂恿他把烟花全部搬空，“横竖我一个人看也没什么趣味，你既来了，就把它们全点了吧。”

待到二人将几种大型烟火挪到后门外的空地上，天空已经微微泛起黛蓝。

他们手忙脚乱地点燃了一地的药线，本该轮番登场的金银焕彩，霎那间同时辉映天际。

流星赶月一经发射就高抛升空，金屑玉霰般的灯花甫一绽放，便迅速四散殆尽，每一发皆是转瞬即逝。

地老鼠贴地乱窜着，有时极速逼近，转瞬又哧溜溜地远去了。

那烟火屏风上绘着一幅娟秀的风俗画，描摹的正是去年官家西湖游幸设时的盛景，引燃之后，画面中特意留白的天穹上出现了色彩斑斓的焰火，此刻画中烟焰蔽天，画外火树银花，仿佛画中人与画外人共享着同一片不夜天。

这类玩意儿在京师的高门大户之间并不罕见，韩世渝并不觉得如何新奇，沈终夜却是头一回见，新鲜劲儿还没过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满天繁丽，不自觉地展颜一笑。

雀跃与欣喜点亮了那双如长夜般沉寂的眸子，冲淡了那副面容的凌厉之感，宛如暖风过境，积雪消融。

彼时韩世渝倚靠在门边，不错眼地看着他，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幕默默刻印在脑海中。

他心底的悸动宛如长夜里的野草，在不见天日里疯长，固执地不肯停下。

沈终夜不耐烦地嗔怪道，“瞧我做什么，难得有这么多焰火，还不快看。”

可在他看来，纵使碧霄千灯，星河影动，都不及眼前人的粲然一笑。

晨光熹微之中，巨型架子烟花也被点燃，它有好些不同的花样，时而如垂落的星雨，时而似旋转的火轮，它独一无二的看点，是可以将吉利文字送上苍穹，当“河清海晏”四个字依次出现在天幕之中，沈终夜几乎无法将目光移开。

随着最后一缕灯花烟消云散，韩世渝在困倦中露出一个笑容，“喜欢的话，我来年再买。”

“好看是好看，”沈终夜倚门抱臂，一副闲散姿态，眼睛却狐疑地眯了起来，“不过韩世渝，你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子，怎么一副纨绔做派？”

这自然是因为前世陈氏家底颇丰，他有的是挥霍的资本，今生不过是陋习难改罢了。

宿世因果不知从何说起，韩世渝只好胡诌道，“说来巧了，曾有一位高人给我测过字，说我前生是个挥金如土的浪荡子，转世投胎是来赎罪的。这话我原是不信的，如今想来，倒还有几分可信。”

“你别岔开话题，”沈终夜转过头，皱眉道，“这烟火虽美，可一夕之花费，不啻十户中人之赋，若能拿这笔钱来赈济受了水患的灾民，或是给驻边将士们添置些战甲，岂不比片刻欢娱来得更有价值？”

“倒是我短视了，”韩世渝静静道，“眼下就是变法初年，若我都不能以身作则，谁来一澄朝中奢靡之风呢？”

【1】梦游华胥之国：

源自《东京梦华录序》：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书中这句话又源自黄帝梦游华胥之国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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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新春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