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袅在蓝容玉连夜转院后,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
好像那根紧绷着的弦忽然松掉了。
哪怕,她明知道松得不是时候,还忍不住在手的遮掩下很轻地打了个哈欠,不自觉地浸出了眼泪。
她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擦去。
“困了?”
听到宋清的问询,温袅很快地摇了摇头:“不困。”
他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先回去睡觉吧。”
温袅欲言又止,在他怀中始终未能出声。
宋清又问她:“有话对我讲?”
“嗯。”
“在车上说,外面太冷了。”宋清将她送进车内,陪她一同坐了下来。
她看着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你不用住院吗?”
“没感染就暂时不用。”
“哦。”
车内,温袅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宋清主动地挑起话头:“不是有话要讲么?”
“你,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什么,为什么接受这样的婚姻?”
如果她不问出口的话,可能会怀着谜团过一辈子。
“这个答案,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温袅在脑海里仔细思索了一下,还是懵懵地问他道:“什么?”
“我喜欢你。”
她叹了口气,总觉得他在骗她。
宋清看出她的落寞,笑着问她道:“不相信?”
“嗯。我们才只见过几次面,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并不像是那种,只看外貌就会非常喜欢对方的人。”
宋清被温袅哄得连连发笑。这好像是他长这么大,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哪怕,她并没有很刻意地去哄他,就只是在讲对他情感上的某种揣测。
可能是因为喜欢的人的缘故,她说什么,他都爱听。
他语调温和地对她笑问道:“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很喜欢一个人?”
“嗯……应该是在和人很深入的了解之后吧,或许,你们应该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对方的出现点缀了你本就很耀眼的人生,大概要达到这样的条件,才能让你真心地喜欢上。可是我又没有和你生活过,感觉你也不是很了解我,这样的我,似乎并不具备被你喜欢上的条件。”
温袅理智而客观地分析着宋清喜欢上自己的可能性。
可惜无论她如何分析,可能性都是零。
宋清望着窗外的夜色说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那天在医院,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呢?而且,你我之间的相处,也并非只有这短暂的几天。”
温袅回忆着自己平平无奇的学习生涯,实在不记得有宋清这样一个人。
更不觉得自己会和他有什么交集。
她唯一的一次,对他有些印象,是在同城视频上看到,重高学校外面挂了一个条幅,某班某某考入某科大少年班。
说实话,当时还有点小小的嫉妒。
因为在宋清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在上初三……
当时她的成绩不算好,正在为考上重高发愁。
很大可能,考不上。
温袅就是那种,样样努力,结果样样都很平庸的人。
上学平庸,工作也平庸,但她确实是认真学了,做了的。
看到宋清那个简洁又很有分量的名字时,不免羡慕、嫉妒。
她羡慕可以早早完成人生课题的人,嫉妒他们的能力和精力,以及一往无前的探索。
而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趴在护眼的电子屏幕前,没日没夜地写着广告策划,修改着被打回来的设计稿。
宋清如此不寻常的人生,她确信自己从未参与过,甚至连经过都没有。
“我以前,并不认识你,更没有过多关注过你的事。我想,你应该也是这样的。”
宋清笑了笑:“我不是。”
“不是?”
温袅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人关注的地方。
宋清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小学的时候,你跟我同班过。”
“啊?”
“不记得了吗?”
温袅完全没有印象,因为她的小学生活,过得并不是很好。
她是那种受到严重的伤害,出于对自我的保护,就会彻底忘记的性格。
如果一直记着的话,她真的会承受不了。
小学的同学,她大多印象模糊。
而且,在小学刚毕业之际,她就已经撕掉了跟同学和老师们一起照的照片。
至于原因,她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不喜欢那张照片,也不想回忆那些人。
想到这里,温袅的头忽然有些疼。
她在车上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头,身子一歪倒在了宋清的怀里。
他的肩膀,仿佛是她这只病鸟,无力飞翔时,陡然坠空的依靠。
宋清低喃:“那时候,我经历了与你同样的事。”
温袅昏昏沉沉地问他:“什么,什么事?”
“我家虽然在云城有些势力,但那时爷爷还在景市身居要职,家里的人不可以出错,所以我的入学很低调,当时在学校简单背调时,填写的是家中佣人的孩子。”
有些人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身份,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要保密工作做得足够好,旁人是很难觉察到的。
所以,温袅觉得宋清没有骗自己,可她的确对他没什么印象。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老婆子,听说是被返聘的,数学老师是个青壮年,他的父亲和校长是同学,英语老师是个受气的小媳妇,每次在家里受了气,都会随机挑选没什么背景的孩子发脾气。”
温袅有些难言地看着宋清,她很难想象这些形容词,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
宋清似乎是意识到了她的想法,笑着解释道:“这都是当年,那些家长们,给他们起的称呼。老婆子,青壮年,小媳妇儿,每一个都饱含特色,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家长们在讨论这几个人时的语气,是多么的……咬牙切齿。
宋清的话,逐渐将温袅带回到那段痛苦不堪的回忆之中。
“我本来,不该在那里读小学的,但是家人说,从小履历要做得漂亮,不可以搞特殊,到时候被人挑出毛病来,会成为搞垮家里人的武器。为了家里每个人的事业,我去了那所很一般的小学,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天才朋友。”
温袅不记得有什么天才。
她只记得,小学的时候,她很害怕,害怕老师锐利的目光,害怕那条闪着冷光的教鞭,还有带着粉笔灰的巴掌……
种种的一切,都让她很受不了。
很恐怖。
温袅揪紧了宋清胸前的衣衫,她的手心因为紧张,变得温热而潮湿。
就连呼吸也不自主地开始急促起来。
学习是很痛苦的事,比这更为痛苦的,是所处环境对她的折磨。
“当时,别的家长,都听得懂暗示,时不时会送一些东西,给那个老婆子,还有那个青壮年。至于那个小媳妇儿,因为刚教书没几年,她不敢收,说上面会查,她很珍惜这份工作。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但凡被查到些什么的可怜虫,都是不怎么上路子的,那些上路子的人,无论被下面怎么告,上面怎么查,都不会受到处分,校长那个人护犊子得很。”
“我家因为懂了暗示,但是不想给家族染上污点,他们就连通过中间人,去送些东西都未曾想过,不想跟受贿或者从贿扯上半点关系,就那样装傻装着。”
“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至于被针对,偏偏当时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家里人被暗示烦了,说了些为人师表就该有为人师表的风范的话。听说当天晚上,那个老婆子,就换上了一个矫情得了不得的头像,头像背景是黑色的,文字用醒目的粉色写着,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这样只会伤害到自己。”
宋清说到这里时,不屑地讥讽一笑。
“那个老婆子,心里一定是在想,看你们这些家长,平时对着我客客气气的,结果还不是一样敢这么怼我。既然你们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让你们吃罚酒了。”
“于是自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被打,被骂,被故意找茬儿,老师的书砸向我头顶的时候,上半部分的书页,是会被有力度的气流,撞击后带着纷飞起来的,甚至会砰地一下撕开。”
“数学老师那个青壮年,向来以老婆子为尊,老婆子赚大头,他就拿小头,反正出了事,有老婆子顶着。老婆子针对谁,他就开始针对谁。”
“那个时候,你跟我,才刚刚上一年级。数学老师有一天,因为一个同学的家长只送了五百的礼,让他觉得很不爽,觉得自己被低看了,所以在班里公开讽刺说,别拿那么点小恩小惠打发叫花子,我给你们当老师,是你们的荣幸。像我这样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吃碗饭,我在外面办补习班,跟高中毕业班的学生讲课,一天下来就能能赚个万儿八千的。你他妈的送个五百的礼,还让我下楼去见你,你算什么东西啊?”
温袅记得那个数学老师。
他讲话的声音很富有磁性,也很深沉,就是中年男人的形象,骂起人来会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
让人觉得,眼前的他,根本不是数学老师,像是恶魔批了层皮。
知识分子不是不可以市侩,只是对着一群天真懵懂的孩子市侩起来,未免太过以大欺小。
孩子又懂些什么呢?这番讽刺的话也未必会传给家长听。此人像一个既想碰又怕烫手的猴子,望着火中的吃食,急得抓耳挠腮。
急急急急急,快急死他了。
“你跟我,是唯二班上从没送过礼的学生。一周有十几次,我们都是一起去后面站着上课。哪怕考试考的好了,也会被说是抄的。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次次考好呢?我的成绩不是很稳定,但你几乎没有掉出前五过。”
“我是被家里一群不肯染上污点的人害的,而你是被妈妈的炫耀给害的。你妈妈徐容,每次去接你时,都会自豪地说,你从没上过补习班,家里也从不给老师送礼,更不需要老师照顾,就是靠着自己努力,回回都考得很好。”
“这种话,私下说说还可以,可是班里有家长为了讨好老师,将这一切全盘托出。你妈妈的话,对你的影响很大。老师担心,她这么一说,别的家长会开始效仿,不再把她奉为神明尊敬,自己会失去那些可怜的信徒,于是你妈妈的那些话,就成了对教育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