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袅不太记得这些事。
但她知道,妈妈在外面是很喜欢讲话,和谁都能聊得来的那类人。
宋清所说的,大概是真的。
她都可以想象得到,妈妈在聊她时的神情,可爱也很可怜。
宋清的声音有些沉,与说他的家人时,虽没有那么重的厌恶感,但也听不出有丝毫尊敬之意。
“坦白讲,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家长。因为自身的人生和事业,都没有可以炫耀的地方,所以把自己还没有长大,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拉出来,成为众人议论的中心。”
温袅的妈妈正病着,她是听不得这种话的,其实,就算没有生病,她也不允许别人这样说自己的家人。
“妈妈只是喜欢炫耀,并不是有意伤害我,你不能说她错的。如果这样能让她觉得开心,我不会在乎自己受到怎样的影响。”
宋清冷笑了一声:“是吗?如果不在乎的话,又为什么会忘记?”
温袅瞬间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忘记了,忘记在那个时期,自己究竟遭遇过什么。
脑海里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
“袅袅,你知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
温袅茫然地问他:“我以前的样子?我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她好像从来没有变过,总是畏畏缩缩的。
“你那个时候,哪怕是去后面站着,也是站得直直地,比前面那些松松垮垮趴桌子上的好多了。而且,你每次看向那个老婆子的时候,都是猎杀野兽般的冷毅目光。就连被她甩巴掌也不曾变过分毫,哪怕是脸被打得红肿,短发被打得松散飞扬,也还是很桀骜不驯。”
温袅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她觉得宋清在说梦话,那个人绝对不是她。
怎么可能?天啊,别人打她一巴掌,她整个人半天都缓不过来,平时她更是连对视都不敢……
哪里会做出那种猎杀时刻的目光?怕不是疯了。
她弱弱地问他:“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那个人不是我?”
时间是否有篡改记忆的功效,怎么她在宋清的回忆里,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可怕……
更可怕的是,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宋清拿出手机,给她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间老旧宽阔的教室,里面的学生很多,有七八十人。
一个小女孩儿站在最后面,后背紧贴着黑板报,站得很直,眼中看不出什么神态,不过哪怕只是一个侧影,都让人觉得很有气势,压迫感十足。
而且,这张照片的角度,是一个仰拍,拍摄者的位置,应该在墙角存放垃圾桶的地方。
拍摄时,恰好是午后,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洒着暖融融的光。
如果这个小女孩儿真是自己的话,温袅好像理解,她对于蓝容玉的欣赏与仰望。
那是,她灵魂中缺失的部分。
有的女孩子,在未经打压之前,自带一种能够把房顶子掀开的锐气,宛若桀骜不驯的少女神明。
哪怕,那个时候,她的个头并不高。
看起来小小一只。
温袅长到这么大,在她的印象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果敢和锐利。
说得难听些,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温袅看着这张旧时照片问道:“怎么只有我一个人?你呢?”
宋清的指尖缓缓地划向屏幕外面:“我在这里,没有入画的资格。”
她讶异地看着他,原来这张照片,是他拍的么?
宋清叹了口气道:“那时候的我,是个胆小鬼。你知道的,那些老师们带头看不上的孩子,在班里往往也很容易遭到同学的霸凌。我的心没有你那么强大,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都只敢在垃圾桶旁边蹲着。”
温袅有些心疼地看着这个没能入镜的小孩子。
“我、我当时,没有帮你么?”
“有,你曾劝我说,老师算什么呢?也不过只能陪我们这一段,区区几年而已,我们还会去更好的地方,可他们这辈子都要待在这间破旧的小学里,只敢把手伸向懦弱的家长,像没有本事的勒索犯一样。”
温袅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这居然,是她能说出来的话?就是再给她十辈子,她也说不出来吧!
真的很震惊,狂拽酷炫的小孩儿姐也太厉害了。
她现在一点儿都不酷。
不过,是不是时空真的发生错乱了,跟宋清说这些话的人,真的是她吗?
“那你有听我的话,从垃圾桶旁边离开吗?”
宋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话。在我的认知里,他们不会永远待在这个小破学校里,懂得欺负家长的人,必定是极会钻营的。你不要忘了,媚上者必欺下,他们的未来都会很好,留在这间小破学校里的,只有那些老实巴交的老师,还有辛苦考进来的,怀揣着梦想的人。”
“我觉得,你之所以有对抗的勇气,说出那些可笑幼稚的话,不过因为是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不同于你看他们的锐利目光,充满着生猛和正义,我看他们时,总是流露着淡淡地无奈和臣服。我只知道,在不远的将来,我的身边会全是这种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过得好,而我势必要过得好。”
温袅虽然不知道宋清家人具体的底细,不过,听他说有被调入景市担任要职的,而这样的人,一定是见惯了这些圆滑油腻,百般欺人的手段。
她若有所思地轻喃道:“你是被家里人给影响了,那个时候,你还那么小,就算向他们求助,他们也只会让你适应,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
“是的,所以,我跳楼了。”
哪怕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也还是被他的话所震惊到。
“跳楼?”
“在老婆子讲课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的横肉,突然觉得恶心至极,便从教室里冲了出去,从三层楼上,一跃而下。”
温袅看照片里自己所在的位置,应该是站在后墙中间,至少比宋清离门口要更近些。
“你冲出去的时候,我没有拉住你么?”
无论她多少岁,无论她与他有没有过节,只要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一旦被她得知有轻生的念头,她肯定是要拉一把的。
就算是老婆子和青壮年,还有那个小媳妇儿,如果是他们三个人突然冲出去,她也会拦的。
可能在那样小的年纪下,她不懂得复杂的生存之道,也不懂那些肮脏的手段不过是他们适应社会的一种方式,就算不为他们找任何理由,就算那时的她黑白分明,嫉恶如仇……
她也觉得他们罪不至死,真的。
连那样龌龊的人,她都会尝试着拉一把,为什么没有拉住宋清呢?
宋清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不及啦!我当时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去的,你根本来不及拦我。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到了砰地一声。”
温袅突然忍不住痛哭出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听到他的话时,还是仿佛回到了那日的场景中。
眼前确实有个小小的影子闪过。
“当时,要求做笔录,没有学生敢去,很多家长都被通了气,不许孩子声张,只有你去了。听人说,你全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个傻瓜,一点也不想后果,你的家里没有能力帮你转学,你还要在那里待很多年呢。”
温袅不是很在意自己,毕竟她已经熬过来了。
“那你摔下去,身体,身体……”她本想问有没有摔坏哪里,可是又怕伤害到他的心。
后面的话问不出口,她怔怔地停在了那里。
宋清黯淡垂眸道:“我住了一年半的院,才完全恢复。至今,腿上,胳膊上,都打着钢钉。”
在他说完之后,温袅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已经不记得这些事情了,将他完全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或许是太痛苦的缘故。
“不要伤心啦,袅袅,我从小就是很极端的人,对自己很极端,对别人也是。”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宋清的目光忽地躲闪了一下,无法再看她那双乖巧澄澈的眼睛。
不过,他到底还是贪恋,很快又调整好状态,温柔的目光又回到她的脸上:“但是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
温袅忽然想到了,原时间线中,她与宋清相亲时,因为拒绝了他,被他痛打的那天。
当时,她就觉得他情绪不是很稳定,跟他表现出来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我当时也只是拿命在试探,看他们会不会为我转学。”
温袅忽然觉得宋清很像故事书中所描述的一种鸟。
那种鸟儿不可以被关住,否则就会不停地笼子里扑棱,嘶吼,直到筋疲力竭。
灵魂才终得自由。
她紧张地问他:“那后来转了吗?”
“转了。”
“幸好转了,不然,我无法想象,你要怎么在那里继续待下去。”
宋清看着天真的她:“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呢?”
温袅指着自己道:“我?”
“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我做笔录,描述在班里所遭遇的情况,自己的日子怎么过?”
温袅试探地问他道:“经过了跳楼的这件事,他们应该都被撤职了吧?”
拜托拜托,请一定要撤职。
千万不要继续留在那里,那样不只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折磨,还可能让她从此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再也不敢做类似的事,因为不知道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