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
少年侧耳倾听,静静记住这个名字。
待卡洛斯处理完别事,先前凝滞的气氛如同昙花一现,他们再次交谈时,两人仿佛不约而同地忘却了刚刚的那段记忆。
他与这位名为“卡洛斯”的领主副官聊了有关未来参军的方向。
少年已经习惯旁人总是不吝啬于用各种溢美词汇称赞他,这个副官也不例外。只是对方偶尔会冒出几句没由来的阴恻恻神经质话语。
雌虫的身份被人识破……一个隐患。
他思忖着这些。仅仅是坐在原位,就已经引得几个持枪的警卫频频侧目看向他,又很快被高大的雄虫身影遮挡住。
“我还是认为,参军对你来说,未免有些太‘屈才’了。”卡洛斯忽然道。
少年敷衍:“我能自己处理。”
雄虫哂笑了声,倒是没再阻拦,算是替他瞒下了他是雌虫的这个秘密。
旁人听了,不解其中深意,只以为他们在谈征兵的事。
少年如同一条灵巧的鱼,普通士兵都不能与他交手时占上风。将他放在军队里着实太屈才。
最终,他带着枪走出校门时,天色将至傍晚。
索拉斯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年身侧,也落在那支与他柔软身体格格不入的冷硬枪支上。
枪在边境星是管制武器。
霎时,索拉斯的脸色变了。
他靠近时,能闻到少年身上的陌生雄虫气息,强烈地彰显着存在感。索拉斯几乎是扣住少年的肩膀,不发一言地搂着他走,直到走到无人的僻静角落,他才猛地夺过腰侧的那支枪。
向来善于扼住雄虫喉咙的冷酷雌虫少年,却没有躲闪或还手。
索拉斯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嘶哑:“……这是什么?”
“枪。”
少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
“我知道这是枪,你去报名了?参军?谁允许你去的!”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对弟弟说话,带着难得的严厉。
只因恐惧像潮水般席卷了他。
接下来的话,索拉斯几乎是咆哮出来:“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那是绞肉机,你会死的,你会被撕碎,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你只是个再脆弱不过的……雌虫。”
少年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我能保护好自己。”
他盯着他,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哥,你保护不了我一辈子。”
少年一向是固执的性格,热衷于挑战危险事物,仿佛每次都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索拉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风吹拂过他们两人中间。萧瑟的气氛。
索拉斯捂着脸,忽然脱力地靠在旁边的墙上,缓缓滑坐下来。
少年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支冰冷的枪,用手拂去上面的尘土。
“征兵信息,你有登记吗?”索拉斯忽然问。
“登记了。”
“名单已经交到领主那了?”
“嗯。”
索拉斯盯着少年,沉默良久。
因为情绪激动太过愤怒,他头顶的触角忍不住升起。
触角突然被雌虫少年俯身碰了碰。
少年没有虫子形态,索拉斯此前一直认为这是先天缺陷,有时会变出自己的虫形态给他玩。在知道他是虫母后,便很少发生这样的事了。
或许是身为雌虫,他总是对雄虫们的某些原型很感兴趣。
索拉斯望着他翠绿的眼,与新生时所差无几的颜色。
在自己心中,他依旧那么脆弱。
和十余年前一样。
心中浓烈的责任感,混杂着爱与痛苦,在这一刻,无法抑制地、全部席卷上来。
索拉斯忽然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什么这么想?”
少年不解。
“……你不能相信任何雄虫,任何雄虫都有可能伤害到你。我也是雄虫,就连我也有可能伤害你。我不知道我做的一切是否都是对的,可能在日后,带来某个谁都不清楚的致命后果。”
“你不能去军队,你不能在那里分化……”
“什么?”
黑发绿眸的少年不解地蹙眉。
“你将分化成虫母,成为虫族的统治者。”雄虫喃喃。
温热滚烫的手指抚过他的侧颊,目光连同眼泪无法稀释的浓烈情感一并滴落下来,砸在少年困惑的视线中。
“爱只会带来痛苦,还会令你受伤。”
远方吹拂来花香的气味。
“……如果你永远都学不会这些就好了。”
一颗苹果树,结出形态迥异的果实。一对兄弟,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
然而苹果树是异花授粉的植物,自然规律让雌雄蕊注定无法在同一天成熟。不是同一天出生,不是同一天死亡。
无法理解的情感。
逐渐开始扭曲的画面。
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眼前的一切仿佛在晃动,索拉斯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陌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快速崩解的梦境。
前一刻,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后一秒,墙壁后的阴影便骤然扭曲、拉长,尖锐且带着血腥气的风猛地刮过,数道黑影扑出。
铺天盖地的黑影,如同虫潮觅食般的恐怖景象。
幻型族。
曾有无数学者认为,幻形族和虫族出自同源,但在生殖隔离出现后,两个物种便在敌对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因为争夺领地资源,两族长期处于混乱的战争阶段。
此刻,眼前的一幕与其没什么不同。
战争开始了。
硝烟、火光,一切变得混乱。
所有的幻型族密密麻麻地长着同一张脸,变化了模样……倚仗它们吸食爱意的本领。
糟糕的是,身躯逐渐变得灼热,饥饿感与进食**顿时充斥了整个大脑。
虫母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席卷开来,瞬间扩散至整颗星球,甚至更远。所有虫族,无论等级、无论身在何处,都在此刻心神剧震,不约而同地望向这个偏僻边境星的方向,灵魂深处升起无法抗拒的臣服与悸动。
少年对此毫无所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着自己从模拟战场中学到的知识,出手冷酷而果决,枪声不断响起。
待他回过神来,他手上已沾了许多血,他枪杀的、他扼住的,枪沉甸甸地被他握在掌心,枪托上也满是湿滑黏腻的血迹,几乎要握不稳。
理智似乎将他分为两个人,他是冷静的,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冷静地脱力坐在血泊中,感受着身下不再起伏的胸膛上的微弱温度。
浓烈的、蛋白质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混杂着血腥气息。
发育期。
雌虫正向虫母分化,他需要养分来补充自身。
繁育。
扎根在每个虫母脑海中的繁育**。
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坐在原位。他试图用理智对抗着,蜷缩着手指,但身体的高温灼烧着他……似乎有东西要将他同化。
颊侧淌过液体,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湿冷地落下。
他回想起虫族的古老传说中,繁衍期的虫母将诞下许多卵,一片欢乐祥和的场面。在远古的虫巢内,火堆旁的温暖景象,孩子们在跳舞,雄虫们围绕着祂欢唱赞歌。
——美好,祥和,又恐怖的一幕。
他不想变成那样。
下一秒,幻形族的黑色附肢刺穿了他的小腹。
……
记忆如同戛然而止中断的影片。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片刻,骤然被拉扯回现实。
病床上的少年虫母猛地睁开眼,鲜明的碧绿色眼瞳在短暂的失焦后,犹如溺水的人般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淋漓。
他意识到,他正躺在自己寝宫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视野中是熟悉的天花板。
“大人……您醒了?”
“虫母大人!”
不远处立刻传来压抑着的惊呼声,伴随着一阵短暂慌乱,侍从们的语气堪称喜极而泣。
他们再清楚不过,若虫母真的出现意外,他们这些侍从的下场,绝不会比广场上那些无头尸体好多少。
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未曾完全退去。
毫无印象的混乱而纷杂的记忆,他竭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手指蜷缩着,不经意间按在他小腹的那道伤疤上。
……
【……言棘?】
【你怎么突然晕了?生命体征倒是平稳的,但我喊了你好久都没有醒……出什么事了?】
脑海中传来系统惊疑不定的声音,骤然将他拉扯回现实。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思绪变得清醒。随后,病床上的少年虫母蹙了下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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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苹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