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极简,只有一张素木桌,两把竹椅,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木柜,柜门上糊着张略泛陈旧的宣纸画。画上之人负剑而立,衣袂翻飞,墨色笔触间自有凛然正气。
俞宁好奇地凑近了些,指尖悬在画前半寸点了点,她的目光落在画中人腰间那柄眼熟的剑上,隐约觉得在哪本古籍残卷里见过类似的图样。
“他是谁?”
徐坠玉看过去,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师姐竟不认得?这是七百年前的剑道至圣,莫云起。”
“哦,是么?”俞宁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她对仙史向来不曾上心,只草草读过几本史书以应付师尊的考核。
“嗯。我一直很崇拜他。”徐坠玉浅浅笑着,他走到柜前,伸手打开,“世人皆传,莫云起本已飞升上神之位,却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而落难,甘愿自剥神骨以换其性命,最终沦为凡人,在病痛中早早殒命。”
俞宁听得心头一涩,声音染上几分伤感,“莫先生当真是圣人心性。”
“师姐说得是。”徐坠玉从柜中取出一个药包,递到她面前,“所以我将他的画像悬于屋中,为的就是时时告诫自己,莫忘求道初心。”
“心怀菩提,悲悯万物,方是正道。”
俞宁伸手接过,心头微动。天道曾警示她,若为魔脉内所蕴的怨气所蛊惑,行事将会变得病态、偏执,可眼前的师尊正派通透,眼底的痛惜也不似作伪,怎么看都与被魔脉侵惹沾不上边。
这样看来,师尊还是把魔脉压制得很好的。
“师姐,你坐。”徐坠玉指指一旁老旧的竹椅,面上带着些愧色,“我物欲淡薄,身居陋室,还望师姐不要介怀。”
“你也知道,除却人间,仙界也有许多寥落弟子,就像过去的我。”徐坠玉微微垂下眼,显得很落寞,“如今得幸进入内门,每月有十二枚灵元补贴,若全用在自己身上未免浪费,我便都捐了出去,略尽绵薄之力。”
俞宁大为感动,她就知道师尊是这世上顶好的人,哪怕被魔脉所负累,骨子里依旧纯善。
“对了,师姐,我还有一件东西给你。”徐坠玉的话音打断了俞宁的思绪,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当着她的面轻轻启了盖子。
一块漂亮的、璀璨的护体灵石端正地置于中央。
“恭喜师姐成功破境,师姐不愧是秉有仙髓之人,进步竟如此神速。”徐坠玉的声音是极致的温软,“我为你高兴。”
“这是我送你的贺礼,我在里面嵌入了我的一缕神识,若你遇险,我也可及时察觉。”
“不过我希望,师姐永远不会用到它。我希望师姐可以一辈子顺遂、无虞。”徐坠玉的眼尾弯起柔和的弧度,他今日未束发,墨色的长发垂下,乖顺地披散在肩胛,如今这么瞧过去,只觉得极美、极纯粹。
“谢谢!”俞宁受宠若惊地接过,感觉暖融融的,整颗心变得异常柔软。
三百年后的师尊便是这般细腻妥帖。她还记得自己不过随口叨念了一句心神不舒爽,师尊便亲入东海,于海底至洁之地催动冰灵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她炼制出一枚沉石,可养清气、避心魔。可惜穿越时未能将沉石一并带来,否则正好可给师尊做调养之用。
“徐坠玉,你不必唤我师姐了。往后直接叫我宁宁便好,相熟之人都这么叫我。”俞宁眨巴着眼睛看他,“我们也不算生分了。
徐坠玉闻言,轻轻笑起来,“好,宁宁。”
俞宁也不再拘束着,她随意的倚坐在竹椅上,圆圆的杏眼惬意地眯了起来。
先前师尊的脸虽也是这张脸,却总让她觉得古怪,终究少了份亲近。可今日他的言行举止,竟与三百年后的模样别无二致,端方宽和,雅正温润。这份熟悉感,让她不由得松懈了心神。
“宁宁,你是在和新霁师兄议亲么?”徐坠玉语气随意,似是随口提及。
俞宁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她的身体微微坐直,有些磕绊地应道:“是……师兄他确实向我提亲了。”
她顿了下,立马补充,“但是我如今刚破境,体内金丹不稳,所以过些日子我打算闭关调养灵脉。此时实在不宜谈婚论嫁,我便给婉拒了。”
俞宁有些恐惧和师尊谈论起这个话题。
师尊在其他事上对她很是纵容,唯独在择取道侣这方面,却是严防死守。曾有弟子向她诉过衷肠,被师尊知晓后,他面上依旧笑意柔和,却转头给那弟子安了个用心不专、败坏门风的罪名,罚去外门,自此与俞宁再无相见之机。
当时门内怨声载道了好一阵,说徐坠玉专权擅势,但奈何徐坠玉辈分高,愣是无人敢当面置喙半句,此事最终便也不了了之。
可俞宁却不怕,她只觉得师尊处罚过重,不晓得的还以为堂堂璞华仙君竟与一介弟子有私仇。为维护师尊名誉,也欲为那无辜弟子讨回公道,她跑去与徐坠玉理论,可徐坠玉却只是叹气,“你不懂,他是在骗你,只有我是真心对你好。”
俞宁疑惑,那人为何要骗她?
徐坠玉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语调淡淡的,“宁宁,你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仙途坦荡,他若对你怀着些不可告人的企图,也不是不可能。”
看俞宁久久不回话,徐坠玉的眼底浮现出一些幽怨的神色。他伸手,抚过俞宁的发顶,替她整理好有些散乱的碎发,声音很低,尾音拉得很长,“听我的,好吗?”
“宁宁,我何曾骗过你?”
俞宁垂下眸子,想,确实是这样。师尊处处为了她着想,如今师尊这么说了,想必那弟子确实有什么问题吧。
“嗯,我知道了。”俞宁接受了这套说辞。
闻言,徐坠玉又漾起了温和的笑意,先前的一点莫名的阴郁仿佛只是错觉。
此乃其一。
再加之前不久孙彪向她示好,师尊也是二话不说,上前便使出最凌厉的招数,硬生生碾断了他的手骨。不过这件事倒是情有可原,毕竟是孙彪无礼在先。
但是……
“宁宁,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徐坠玉的声音忽然响起,俞宁猛地从回忆中抽身。
“嗯?”她惊慌抬眼,“你说了什么?”
待缓过神来,俞宁自责。今日的自己怎么频繁走神,先是对新霁师兄的关怀置若罔闻,如今也不认真听师尊的问题,实在无礼。
“我说,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师兄吗?”徐坠玉的唇瓣抿得有些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怎的想的这般入神,都把我忘了。”
“我没有。”俞宁愣了愣,连忙否认,“我是在想一些关于你的事。”
俞宁直直地看向徐坠玉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真的。”
这下轮到徐坠玉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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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假的。徐坠玉不屑地想。
莫云齐的画像是他御剑去人间,从小贩手里花五文钱买来的。他对那位剑道至圣更是毫无半分崇拜之心,反倒觉得对方愚蠢至极——明明已位列仙班,何苦为区区人族舍弃百年修行道行。
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至于物欲淡薄……不过是因为苦日子过惯了,居所简朴一些对他也无甚大碍。他算准了俞宁良善,大抵会喜欢这种亏待自己,造福他人的人设,便也顺带着把自己的月奉捐了。果不其然换来了俞宁的惊叹。
看着俞宁亮亮的眼睛,觉得很舒适,前所未有的舒适。
眼看她对自己彻底放下戒心,他这才佯装无意提起白新霁提亲一事。他虽已知道了俞宁已婉拒了这门婚事,但他还想听俞宁亲口复述一遍。
他讨厌白新霁,他不想让俞宁和白新霁有一丝半缕的关系。
可没想到,俞宁不仅回应得吞吞吐吐,竟还当着他的面走神。
魔脉诡谲的气息又缠绕上了徐坠玉的神识,开始肆意讥嘲。
“你看她这般回应,莫非是真对那位太子殿下有意,只是碍于刚刚破境才含泪相拒。”
“说来也是,太子殿下雪貌风华,家世更是顶尖,即便表里不一,也比你强些。”
“只有我知道你的恶劣,你的暴戾……无人能接受真实的你,俞宁也不例外。”
徐坠玉闭了闭眼,勉强压制住心头的混沌。
他望着俞宁因失神而涣散的瞳孔,烦闷感陡然攀升,刻薄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师兄吗?”
“想的这般入神,怎的都把我忘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便后悔了。这绝非俞宁会喜欢的模样。
果然,假的成不了真的。演得再纯良又能如何,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幻影罢了。
可俞宁的那句“我是在想一些关于你的事”却猝不及防地落在他的耳畔。
他抬眼看过去,少女面色真挚,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欺骗。
徐坠玉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真的。
她没有在想白新霁,她……在想他。
可是,为什么要想他呢?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他甚至在一开始,还想谋划她的仙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