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含楚跟着云思勉来到他家时,才发现竟是上次他和阿融避雨的那户人家。
云思勉随着揭含楚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是自家院墙,之前书摊就是被人及时挪到那儿去,上头还罩了一件衣服才让好些竹简幸免遇难。
云思勉只道是哪位过路的富商好心出手帮忙,可谁知提着衣服比划了一下,下摆堪堪到他膝盖。竟还是个小孩。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结果没过几天就有人来认领,说是替小主人来买书。
可怜的揭含楚被云思勉打着祖父的名号拐到了云家却不自知,一路上东瞅瞅西瞧瞧,只觉得此院虽小,五脏俱全,还另有一番古韵——还挺符合刺史这种清流官的气质。
行至中庭,一老先生身上披着小毯,于院中茅亭扫雨煎茶。
“祖父——”云思勉领着揭含楚双双进入小亭,他接过揭含楚手中的伞一起斜倚着亭柱。
揭含楚站在云思勉身后侧,乖巧地行了一礼:“学生揭含楚,见过刺史大人。”
云乐康抬眼快速扫过揭含楚的衣服便知晓了他的身份,见云思勉还衣服不成竟还把人给带回来了,有些哑然失笑。转而又听见来人自称“揭含楚”,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云乐康佯怒地瞪了好大孙一眼,可云思勉只沉浸在把两把伞依着同样的斜率摆放好的小挑战中。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挑战。揭含楚以为没人看见,抬腿踢了云思勉一脚。
云乐康这下不得不开口了,老大人饮了口茶清清嗓:“广平王孙揭三公子,快快请起。只是老夫这茅亭鄙陋不堪,让三公子见笑了。”
揭含楚万万不敢在云乐康面前卖弄家世,继续乖巧地应着:“老大人称呼小子名姓就是。”他抬头环视了一下亭子内部,先前远看时只觉得有古朴清幽之趣,站在里面却发现层层叠叠推在一起遮风避雨的,竟是一些茅草和树皮。
他接着说:“学生观此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见筑亭之人是位清高风雅之士。老大人说此亭鄙陋,恕学生不敢苟同。古人云:‘斯是陋室,为吾德馨。’如此一来,这茅亭何陋之有?”
云乐康听罢,仰天大笑三声,这小子把他翻来覆去夸了个遍,心情舒畅,揭含楚真真是个妙人!他走过来拉着揭含楚的手,把人牵着坐在自己对面:“含楚也不必生分,你既同思勉是朋友,便跟着喊我一声‘祖父’。我现在倒是毫不意外思勉会落选,老夫真想把那不争气的浑孙赶出去。”
揭含楚并不觉得自己和云思勉是朋友,但他却很喜欢云乐康。从院里的陈设摆件,都能看出云老先生的意趣。居室不求华,但求其古;器用不求贵,但求其朴;身心不求逸,但求其静;志趣不求显,但求其真。
云思勉听见自己被拉踩也不恼,寻了揭含楚身边的位置坐下,提起茶壶给面前的两个空杯斟茶:“阿楚毕竟是少年才子,孙儿这等凡夫俗子可比不上。不过阿楚只见了祖父一面就敬仰他清高风雅,见了我却又是出言讥讽又是用脚踢我,真是好一副漂亮嘴脸呢。”
呵呵,你为什么讨打讨骂心里没点数吗?但毕竟当着人家祖父的面被正主控诉无礼行为,揭含楚还是心虚地偷偷看了一眼云乐康,像一只打翻玉瓶的猫:“哈哈,云兄说笑了。”
“话说回来,”云思勉忽然想起一回事,揭含楚还一个人住客栈里呢,“你要在武关待多久?等雨停吗?”
揭含楚被这个难题磋磨已久,一张小脸要哭不哭:“恐怕得等武关道通路了才能走吧。我已经给家中去信,过几天就能有回信了。”
“怕是还得等上小半个月吧,”云思勉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祖父,咱们家西院是能住人的吧,阿楚一个人在外面还怪可怜的,不然让他住咱们家里。”
云乐康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问我做什么?”
云思勉勾起嘴角,用手肘戳了戳揭含楚,结果忘了他个头比自己矮不少,一下子撞到人下颌角。揭含楚疼得弓起身。
他早就想问了!云思勉!他一个读书人!怎么力气这么大!
初见时差点把他撞翻,在客栈又弹他脑门,现在又怼他脸。痛啊,真的太痛了!
云思勉!
云思勉呆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连忙去扒揭含楚的手想看看伤口。
云乐康也吓坏了,抓起桌面的竹简就往云思勉头上招呼:“没轻没重!”让佣人赶紧去打凉水来。
“没关……嘶。”揭含楚本想让云乐康别担心,结果一开口就扯到下颌骨。
“你别动!别说话!”云思勉接过递来的毛巾,刚从后院深井里打出来的水冰凉沁骨。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揭含楚捂着脸的手,看见白皙脸蛋上显眼的一团红色,内疚不已。
云思勉先是按了按揭含楚的下颌,感觉到手下的人在往后缩,他又不敢用力把人锢着:“别动,我看看骨裂没有。”
揭含楚听到“骨裂”就不敢动了,委屈巴巴地低垂着眉眼,睫毛扑闪,沾上眼角泛出的一滴生理性泪水。
云思勉叹了口气:“骨头没事,只是被撞得狠了些。我拿毛巾给你敷敷,一会儿就好了。”
湿哒哒的毛巾骤然触及皮肤,揭含楚被冰得一激灵,喃喃道:“要是以后我的脸长残了,我一定要让我哥打死你……算了,我再写一封信,让大哥二哥现在就来打死你……”
云思勉哭笑不得,但也只能顺着毛哄这只炸毛猫:“行,你就住我家里看着我别让我‘畏罪潜逃’,等你哥哥们来了我保证不还手。”
“呵呵,还是不了,我有点怕你。住你家哪天被你先一步失手打死我,都等不到我哥来给我收尸。”揭含楚被冻得脑子发懵,心里的话一下子就秃噜出口。
“你不是来买书的吗?直接住在我家,书房里的书你随便看。”
“呵呵,小生无福消受。”
“那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包了。饼子吃吗?南城有家铺子也卖蜜饼,我去给你买三个回来?”
揭含楚:“……你闭嘴。”
“那……我送你上京,如何?等雨停了就能走。”云思勉心想这下你总不能继续对我爱答不理了吧,但揭含楚眼中流露出的质疑嘲讽讥笑奚落等等一系列神情,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云乐康见孙子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边想帮着云思勉说话,一边又觉得不能拉偏架,问过揭含楚伤情之后就不再看他们了。
揭含楚冷敷有一会了,大着胆子左右动了动下巴感觉已无大碍,才推开云思勉的手,起身对云乐康说:“含楚也很乐意陪祖父说说话,只是这次和我一起的还有我朋友,总不好留下他一个人在客栈。”
云思勉见揭含楚肯好好说话了,也不管是真松口还是假推辞,抓着他垂下来的手臂说:“你带他一起住进西院就行。我现在送你回客栈收拾东西,晚些时间你们的房间就能整理出来了。”
“多谢祖父,含楚这些天叨扰了。”话是云思勉说的,谢是云乐康得的。云思勉心里闷闷的,但还是陪着揭含楚回了客栈。
云思勉见到了揭含楚所谓的“朋友”。
揭含楚说自己在武关见到了旧识,他说:“阿楚人缘这么好,果然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揭含楚说要带着他一起去旧识家住,他说:“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吗?阿楚和你朋友人真是太好了,但主要还是你慧眼识人!”
邱一禾一边走出门回自己房间一边夸张地当“揭吹”,揭含楚笑着扑上去作势要捂邱一禾的嘴。
啧。
传来敲门声,揭含楚手上正叠着衣服,于是让离门最近的云思勉帮忙看看来人是谁。
门从里面打开——是阿融。上午就是阿融出门跑腿帮揭含楚买书的。
他侧过身让阿融进来,阿融惴惴不安地问揭含楚:“小公子怎么现在就要走了?是我有哪里招待不周吗?”
揭含楚冲他笑了笑,指着他身后的云思勉:“我朋友说邀请我去他家小住呢!不过我只退两间房,我家车夫还是继续在这住着。”
阿融是掌柜派来当说客的,揭含楚一走,要退回的房费可不是一点半点。
云思勉吃的米比揭含楚走过的路要多,一眼就知道阿融的目的。他拖着凳子坐在阿融身前,挡开了他盯着揭含楚的视线。
“去告诉你们掌柜,该给揭少爷退多少钱就退多少钱。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从武关道上退下来的商人都住不了房,退他这一单你们至少能出高价多收四个大客户。让你们掌柜自己想想。”
云思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上。这个和自己年龄一般大的年轻人明明只是在替他们分析利弊,却让阿融有点发怵。
在阿融转身离开时,揭含楚叫住了他:“阿融哥,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也帮我谢谢掌柜!”他的笑容像早春破开冰雪的暖风。阿融朝他挥了挥手,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云思勉沉默地看着他。
揭含楚收东西也没个章法,这头还没打包好放进箱子,又蹿到那头翻翻找找。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蹲在揭含楚放衣服的箱子前,里面有两件是规规整整叠好的,他用手捏了捏发现里面加绒,剩下的几件单衣被他似折非折地放在最上面。
“你这些东西都要带吗?”云思勉袍子一掀,坐地上帮他叠,眼睛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揭含楚把散落在床的竹简一一放进另一个箱子里,听见云思勉的话也蹙眉:“好问题,我感觉我只用带几件换洗衣服过去,但是我又不放心其他的东西留在这。”
“什么东西?”云思勉有些好奇,揭含楚房间里有一大两小共三个箱子,其中一个大的用来装衣服,剩下一个他瞧清楚了,放着一些竹简和几块大碎片。另一个一直锁着,揭含楚没打开过。
揭含楚把小箱子推过去,云思勉这才发现那些碎片有些是龟甲有些是青铜。
“你这……这是铭文?”云思勉有些感兴趣,伸手就要去拿一片放在手上细细看。
揭含楚把剩下的衣服叠好,锁上木箱,连踢带推地放在门口,没搭理他。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当时真没注意,一不小心就打着你了,要不然你打回来我不还手,你……”
“云兄,停,云兄……”揭含楚指着门口那个箱子直喘气,真不是他力气小,几件衣服他还能拿不起来吗?谁曾想那口箱子有点倒反天罡了,揭含楚心想还不如拿床单把衣服团吧团吧来得轻松。
待匀过来气,他也一屁股坐云思勉旁边,说:“哎,我知道云兄是不小心,但你也不能让我莫名其妙挨了一肘子还对你嬉皮笑脸吧,太小心眼了。”
“我只是有点……我出门前大哥还不放心,说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被打,我当时还开玩笑说‘本公子是去上学不是上刑’。结果今天挨了云兄你这一下,真把我人给打清醒了,”揭含楚心疼地抱了抱自己,痛心疾首地说,“我自以为在家里干了五年的农活,种了五年的地,把自己锻炼得皮糙肉厚的。结果你不小心撞一下我就疼得受不了,搬那个箱子也累得不行!”
揭含楚抬头望着天花板,两眼空空:“难道我能指望的就只有我聪明的脑袋瓜子了吗?”
正想安慰他的云思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