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直在忙着赶路,晚上直接是累得稀里糊涂就睡了。虽然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但总有那么些时候刚好卡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地界,只好和邱一禾一起挤在车厢里睡。
揭含楚多要了一床被子,送被子来的小厮还有些奇怪:马上就要入伏了,莫非夜里睡着还发冷么?
没办法,揭含楚一个人睡不着。他刚出生时就睡在爹娘中间,长大了挨着揭含章睡。倒也不是说非得找人陪着睡——不然他大可以去找邱一禾,只是床一大他就感觉空落落的。他把被子一卷,放在床中间,自己睡在被子卷和墙板中间挤着。啊,舒坦了。
往后一段时间终于能好好躺床上睡了!揭含楚幸福地伸着懒腰,闻到被子上一点轻微的霉味。他并不是很在意,以前读书住校的时候也经常因为梅雨季衣服挂一周都晾不干。到后来实在没换洗衣服了,只能捏着鼻子把带霉味的衣服穿身上。
嗯?等等,梅雨季?
老天爷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似的,揭含楚刚跟着长工阿融去了武关唯一一家书摊,还没来得及打开手里这一卷,就见白日里闪过几道亮光,随即轰隆隆一声响雷。
下暴雨了。
这雨可没有江南梅雨季那么缠绵,一颗颗雨珠猝不及防砸在人身上还有点疼。
书摊老板也不知去哪了。眼看着摊子上的竹简都要被打湿了,揭含楚顾不上那么多,脱下外衣往书摊上一罩,让阿融帮着自己一起连书带桌抬到一户人家院前,借着屋檐避雨。
“啊嚏——”风吹过揭含楚湿哒哒紧贴着身体的中衣,让他瞬间打了个冷颤。
阿融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和掌柜是远亲,按着辈分得叫他一声表姑父。因着揭含楚来了,掌柜让阿融跟着他,随时听候差遣。一开始他还不乐意围着一个娃娃转,直到见面时揭含楚给了他两吊钱,说是给他的“劳务费”。
这什么劳什子的“劳务费”,比他的工钱还多嘞!于是阿融的消极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除了领路,还给揭含楚讲了好多南来北往的行商故事。
虽然揭含楚一直淡淡的,但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应。这……这就是大户人家公子的优雅!
听见揭含楚打了个喷嚏,阿融把自己的衣服给脱了下来,拿在手上才发现有几处都开线了,上头有好几个粗糙的补丁。
他有点不好意思把衣服给揭含楚了,恐怕他从出生就没穿过这么烂的衣服吧。但看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身体,阿融还是鼓起勇气把衣服递给了他:“公子,你不嫌弃的话先穿上我的衣服吧。”
大雨模糊了阿融的声音,揭含楚听得不真切,只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关切的神态。揭含楚喜欢下雨天,在家时也不爱用伞,一蓑一笠足矣。于是他对阿融说:“咱们顶着衣服跑回去吧,这雨也不知多久才停,在这儿等着两人都要生病了。”
话虽这样说,他的脸上却半点没有忧心,只一脸跃跃欲试。
阿融觉得好笑,心说果然还只是孩子啊。他也被揭含楚的兴奋劲感染了,替他撑着衣服,跑进雨中。
二人在回客栈的路上遇上了来寻揭含楚的邱一禾,他一见着下雨就赶紧出门了。虽然邱一禾医术不怎么样,但很有医德,愣是盯着两人喝完祛风寒汤药才肯作罢。
“嘿,刚好你床上有多的被子,赶紧盖上。”揭含楚刚洗完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就差点被邱一禾一掌按回床上。
“一禾哥,”揭含楚还想挣扎一下,奈何邱一禾力气太大了,按他像按菜板上的咸鱼一样轻松,“青天白日的我躺床上做什么?只是淋了些雨,我身体好得很!”
“身体好的很”的揭三公子转天就得了风寒。
揭含楚养病这些天,最着急的居然是客栈掌柜。他因为阿融带着揭含楚出门一趟,就叫他淋雨生病,差点把人狠狠数落一顿。还是揭含豫撑着病体,要来阿融帮他跑腿办事,长亏才放他一马。
一旁的邱一禾却不高兴了:“阿楚要办什么事不能让我去?”
揭含楚想问的是关于近日武关道的消息,邱一禾自然比不上阿融这个地头蛇,有现成的不用何必多费精力去打听。
阿融也不负所托,在客栈里溜达的一刻钟,就将武关道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小公子,你真是福大命大,要是当时进了山可就出大事了!”
虽然武关是这两天才下雨,但丹水上游的上洛县和龙驹寨已经连着下了快一周雨。龙驹寨——亦被称为武关道上的“水旱码头”,因着丹水水量暴增,城外好几处农田已经被淹没。丹水裹挟着大量泥沙石块往下走,武关道有些路段都被冲垮了。
“各家客栈涌入了好多脚商,都是来住店的。往常这些大老爷们财大气粗,恨不得一人包一层楼,”揭含豫发誓自己只是觉得嗓子痒才轻咳了一下,阿融却尴尬地捂着脸,“抱歉小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揭含豫喝了口热茶,示意他继续说。
“说到……哦哦,然后现在城里几家大客栈房间告急,好多老爷们都是一起挤一间房。有些脚程不如别人快的,甚至都去城外庙里借住了。”
阿融替他高兴,小公子不用狼狈地和别人挤在一起睡;揭含楚却不怎么高兴,听起来似乎抵达京城的日子遥遥无期。
首先是要等雨停,之后还得等地方官或者朝廷派人来清淤修路——也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上路。
“那从这里入长安,可以走水路吗?”
阿融一脸苦笑:“恐怕不行。最多沿着丹水逆行到龙驹寨,再往后只能走陆路翻过秦岭出蓝田关,才能到灞上。”
揭含楚本人没招了,所以他寄了封信让别人想招去。
大哥二哥,小弟被暴雨困在武关,没一两个月恐怕无法行路,下一步该如何,请求指示!
信寄了出去,估摸着两周就能收到回信,至于二位兄长见信后如何安排他,那是后话了。
在客房床上连着躺了三天的揭含楚人都躺软了,但外头雨还没停,一出门就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邱一禾没事就坐在揭含楚跟前严防死守,生怕哪里漏风进来又着了凉。
“好无聊!太无聊了——”揭含楚把从老家搜罗来的几幅前朝大师名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竹简都要盯穿了,“一禾哥,你让阿融去帮我买些书,什么书都行,等他买回来我给他报账!”
结果揭含楚等了半个时辰,阿融却是空手回来的。
“怎么了?今天没出摊吗?”揭含楚转念一想,也是,这么大雨还让人出来做生意,是他思虑不周了。
可阿融却说:“不是啊公子,是老板亲自来了,还拿着你上次穿的外衣。”
“人在哪儿?”揭含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衣服让你顺道一起带回来就是了,怎么还要特意来找我?”
“就、就在楼下坐着,还点了杯热茶。”
揭含楚赶紧下床换衣服,收拾妥帖后跟在阿融身后匆匆下楼。
客栈一楼是茶屋,也提供简单的吃食。由于连日的大雨,这里也挤满了躲雨的商人。而在远离人群的角落处,一个人就着一杯清茶,静静看着窗外的雨,无形之间将自己与身后的一切给划清界限。
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放下杯子,抬起了头。
“云兄!”这人分明是云思勉!揭含楚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一双眼睛睁得浑圆。
云思勉也看清了来人,却不像揭含楚一样神情外露,只是挑了挑眉毛:“我道是谁‘解衣遮万卷,宁使玉躯寒’,原来是三饼公子,失敬失敬。”
神特么三饼公子!这人没完没了了是吧!
揭含楚拳头硬了:“多谢云兄特意将衣服归还,衣服既然已经送到了,就请回吧。”
云思勉疑惑地看着他:“不是你想要买书吗?”
“那个摊子是你家的?”揭含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老家不是在穰县吗?”
云思勉伸手弹了下他脑门:“你老家还在蔡阳呢。穰县离武关又不远,你从舂陵到武关不还路过了穰县吗?”
揭含楚捂着微微发红的额头不说话,云思勉这个罪魁祸首却只当作没看见。他接着说:“你是要西进长安,被暴雨阻在武关了吧?”
揭含楚毫不意外,转而颇为诚恳地请教道:“敢问云兄,可还有办法继续上京?”
“办法倒是有,”云思勉深深看了一眼揭含楚,一双斜挑眼似笑非笑,“就是怕你不敢走。”
“那确实是,”揭含豫赞同地点点头,心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你能给我出什么好主意?别把本公子拐卖了都算你有良心。”
云思勉没想他讲话这么不给面子,连“云兄”也不叫了,话头一下子给噎住。揭含豫反击成功。
云思勉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你这大金链子不错。”
“我哥闯进别人家里强抢的,”揭含楚拨弄了一下长命锁,玉温而金冽,“实在喜欢的话,我允许你去求我大哥,让他给你也抢一个。”
云思勉:谁要你允许了……不是,谁要去求他啊!
云思勉拿起小茶壶想给自己再续一杯,却发现内里空空,又悻悻地放回去。揭含楚心思敏捷,招手让阿融换了一壶。
云思勉又给自己添了一盏茶:“你……”
“打住,”揭含楚不让他继续找没营养的话题,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云兄,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再这么喝下去,说不了几句就要尿遁了。”
好、好粗俗!
云思勉咬牙切齿,想把眼前这牙尖嘴利的小鸡崽子给生吞了:“我家祖父请你过府一叙。”
云思勉的祖父是前荆州刺史,虽然俸禄只有六百石,比不上郡守的两千石,却是直接对皇帝负责。
前刺史大人有请,揭含楚不敢不从,但他不明白这个素昧平生的老大人见他所为何事。他问云思勉,云思勉也只说不知。至于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就更是不知了。
多问无益,揭含楚站起来就打算往外走。
“等等,”云思勉在身后叫住他,“你就穿这一身去?”
揭含楚低头看看自己,不觉得这一套藏蓝色大氅有什么不妥。啊!多么成熟的颜色!
“太显老了,”云思勉把自己手里那件揭含楚的衣服展开,在他身上隔空比划了一下,“这件红色我看就很不错嘛,穿着喜庆。”
这又不是节假日的,穿那么喜庆做什么?
云思勉见揭含楚一脸迟疑,以为是嫌衣服脏不肯穿,解释道:“给你洗过烘干才拿过来的,不信你闻闻。”云思勉将衣服怼在他鼻尖,揭含楚下意识嗅了嗅,没什么味道,但确实很干净就是了。
揭含楚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要不显黑就行了,红色那件他也时常拿出来穿。只是现在换衣服总有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揭含楚只道是老人家爱喜庆,索性接过衣服进屋里换了。
再下楼时,揭含楚一身朱砂红的大氅,立在庭前,便似冬夜里燃起的一簇明火。领口与袖缘皆以赤金线缂出繁复的穗状卷云纹。视线向上,便落在那段细长的颈子,一只赤金项圈环在其上,其下缀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他每迈出一步,金锁便跟着一晃,在颈间荡起一点微光。
“看什么呢?”揭含楚喊了他好几下都不见回声,“是不是果然还是蓝色那件好看。”
云思勉回过神来,脱口而出:“生子当如揭含楚!”
揭含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