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峥阁这礼拜跑断腿,专挑软柿子捏。跟小作坊主们斗智斗勇,好话孬话说尽,总算撬开几条缝。这会儿正在个热处理车间改的五金厂里谈判,满屋子淬火油混着切削液的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老板是个老油条,咬死补偿款不松口。梁峥阁烦得掏烟,打火机刚凑到嘴边,左手背突然窜起一股钻心的疼——
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个正着!
"我操!"他手一抖,打火机砸在地上。手背明明光溜得像剥壳鸡蛋,可那股灼烧感真真切切,连皮肉焦糊的幻觉都来了。
绑定了!汤九珩出事了!
梁峥阁脸唰地黑了,撂下句"你们先谈",撞开椅子就往外冲。
小王在后面喊"梁总",他全当耳旁风。掏出手机按号码,听着漫长的忙音,他急得直踹轮胎。
"接电话!汤九珩!"他吼得嗓子劈叉。
那头静了几秒,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滚。"
"你他妈是不是烫着手了?!"梁峥阁自己左手都在抖。
"……嗯。"
"在哪儿?!"
"……铺子。"
电话一撂,他油门踩到底,越野车在积雪路上甩着屁股狂奔。闯了两个红灯,轮胎碾过冰碴子发出惨叫。脑子里就剩汤九珩那声带颤的"嗯",还有自己手背上火烧火燎的幻痛。
车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冲到卷帘门前猛地往上一抬。铁门哗啦啦惨叫着重见天日,里头汤九珩正龇牙咧嘴地用镊子夹着棉球,左手肿得像发面馒头,亮晶晶的水泡排成队。
"谁让你……"汤九珩话没说完,梁峥阁已经夺过镊子,瞥见旁边还在冒烟的焊枪,火气直冲天灵盖:"你他妈八级钳工证是掏钱买的?焊枪回火不知道躲?"
"用你管?"汤九珩想抽手,却被攥得更紧。梁峥阁拧开烫伤膏,动作粗鲁得像在刷油漆,可药膏抹上去时力道却轻得像羽毛。冰凉的膏体触到伤处,汤九珩倒吸冷气,脖颈绷出青筋。
逼仄的铺子里只剩两人喘粗气。
梁峥阁攥着那只手,指尖下的触感复杂得让他心头火起。这手小时候能解最刁钻的奥数题,手指头跟玉箸似的,现在却布满陈年伤疤,虎口还咧着道新鲜的裂口,血珠子混着黑乎乎的油污,看得他太阳穴直跳。
他蘸着冰凉的药膏,动作粗鲁地往伤口上抹,故意用了点劲儿,汤九珩疼得倒抽冷气,眼尾瞬间泛红,却硬是没吭声。灯光下他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黑发贴在冷白的额角,那双总是清冷的丹凤眼因为忍痛蒙上层水汽,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梁峥阁看得喉头发紧,正要再骂,目光却猛地钉在对方小指外侧——
那儿有圈淡白的戒痕,像枚褪色的烙印。
操,是当年在山神祠里,那块破铁片划的。
"这疤……"梁峥阁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那道痕迹,嗓音突然沙哑,"还他妈在啊?"
汤九珩别过脸去,脖颈绷出倔强的弧度:
"比不上梁总在深圳镀的金身。"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梁峥阁心头火起。他猛地拽过对方手腕,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七年光阴把这双手折磨得不成样子,指节粗大,掌心的茧子厚得硌人,只有那圈戒痕还顽固地留着少年时的印记——
正如他自己小指上,那个一模一样的疤。好像他们的人生,从那个中元节晚上起,就被打上了同一个该死的钢印。
"修什么宝贝玩意儿这么拼命?"
他闷声问,嗓子眼儿像堵了把砂轮机磨出的铁渣。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陈年的白痕,感觉绑定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的、试图抽离的力道,被他更用力地攥住了。
汤九珩偏过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工作台。昏暗的灯光下,躺着个铜质叶轮,锈迹斑驳里透着手工锻造的细腻纹理,每一片叶片的弧度都优美得像朵即将绽放的金属花,带着一种被时光淬炼过的、沉默而骄傲的美。
"1958年,沈阳风机厂的试样,"汤九珩的声音有点发虚,带着失血后的疲惫,"全世界…就剩这三个了。"
梁峥阁没接话。他盯着那叶轮,又看看汤九珩手上为了修复这破铜烂铁添的新伤,一股邪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直冲脑门。他扯出随身带的真丝手帕——这是在深圳被环境改造出的穷讲究,动作有些暴躁。可当真丝碰到对方皮肤时,他放轻了力道。
"疼死你活该。"他嘴上骂着,包扎的动作却异常小心。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汤九珩凸起的腕骨。就那么一下,明显感觉掌心里的手抖了一下。绑定立刻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战栗,像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一台年久失修、内部锈蚀严重的变压器,激起一片混乱的火花。
他飞快地系了个丑兮兮的蝴蝶结,活像只被打残了的蛾子。退后两步,强装镇定地打量自己的"杰作":"三天别沾水,别他妈瞎鼓捣。感染了烂肉截肢,可别赖我。"
汤九珩没看伤口,却盯着那个丑陋的结,看了好几秒。然后,他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却带着钩子的弧度:
"梁总这手法……在深圳没少给小姑娘包礼物吧?"
"放你娘的屁!"梁峥阁耳根瞬间烧透,一把将人抵在工具柜前,"老子这辈子就伺候过你一个祖宗!"
铁柜被撞得哐当作响。在弥漫着机油和薄荷药膏味的空气里,他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只有绑定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
梁峥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耳根子唰地红透,几乎是落荒而逃。铁门被他拽得"哗啦"一声巨响,重重落下,隔绝了内外。但就在铁门彻底合拢前,他清晰地听见里面飘来一句又轻又哑的话:
"手帕…洗了还我。"
巷子里的夜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梁峥阁背靠着冰凉的铁门,缓缓摊开自己的左手。那阵因为对方烫伤而产生的、火烧火燎的幻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他摸出烟盒,想点一支,却发现自己的指尖还沾着半凝固的、透明的药膏,凑近了闻,一股薄荷的凉意混着铁锈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这绑定的滋味,真他娘的邪门。明明隔着七年互不搭理的光阴,隔着几千里的山水,可汤九珩手背上燎起的那几个水泡,烫在他自己皮肤上的幻痛消失了,却好像在他心尖最软的那块肉上,烙下了一个对称的、更深更疼的烙印。这烙印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真实的伤口都更难愈合。
他烦躁地把烟塞回嘴里,却没点燃,只是狠狠地咬着过滤嘴,仿佛在跟谁较劲,又像是在品尝那混合着药味、铁锈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汤九珩的干净皂角气的复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