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组占的是老厂办幼儿园,墙上的米老鼠褪色褪得跟得了黄疸肝炎似的。梁峥阁往小塑料椅上一坐,两条长腿憋屈地蜷着,听手下人汇报进度。小王指着图纸叨叨咕咕,说这片产权复杂那片清运成本高,梁峥阁的指关节在旧课桌上敲得梆梆响——
这动静跟他小时候在这间教室里罚站时用指甲抠桌面的节奏一模一样。
"特别是老铸造车间周边,"小王推推眼镜,"零散作坊太多,都是硬骨头。"
梁峥阁的目光钉子似的扎在图纸某个点上。不用标记他也知道,那儿蹲着个"启明技术咨询",里头猫着个比老王八还犟的汤九珩。
"这疙瘩我亲自啃。"他撂下话,抓起车钥匙就走。
巷子里的雪被碾成了埋汰的冰碴子。梁峥阁把越野车怼在巷口,降下车窗点烟。对面那扇蓝色卷帘门关得严严实实,跟他妈保险柜似的。烟圈撞在冷空气里碎成雾,他眯着眼,能"尝"到门缝里漏出来的铁锈味,还有绑定时不时传来的、汤九珩捣鼓机器时那股子较劲的动静。
烟屁弹进雪堆,"刺啦"一声。梁峥阁踹开车门,军靴底子碾得冰碴子咯吱响。他抡起拳头砸门,铁皮震得山响,惊飞了屋檐下蹲着的麻雀。
里头叮叮当当的声儿戛然而止。
静得吓人的几秒钟后,插销"咔哒"一响,卷帘门哗啦啦升起半截。汤九珩猫腰钻出来,工装袖口蹭得油亮,额发湿漉漉贴在眉骨上。看见梁峥阁,他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活像看见个找不着厕所的醉汉。
"哟,这不梁总吗?"汤九珩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迷路了?"
梁峥阁被他噎得喉结一滚,硬邦邦甩出官腔:"工业遗产活化项目,找你谈搬迁。"
"活化?"汤九珩嗤笑,嘴角扯出个冷峭的弧度,"你们管把机床大卸八块叫活化?那屠宰场早该评非遗了。"
"少扯犊子!"梁峥阁把图纸拍得哗哗响,"白纸黑字规划好了,你这破铺子正好卡在要害上!"
"破铺子?"汤九珩眼神倏地冷了,手指划过身后蒙尘的机床,"梁总现在眼睛长头顶上了?也是,深圳湾的海景房看多了,哪还认得这些老伙计。"
巷口突然杀进来辆渣土车,喇叭按得震天响。梁峥阁下意识侧身避让,再回头时,正撞上汤九珩洞悉一切的眼神——
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梁峥阁早不是这疙瘩的人了。
"行啊。"汤九珩突然笑了,笑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你们尽管活化。等把这些铁疙瘩都熔成咖啡杯,把厂房改成网红书店——"
他猛地拉下卷帘门,最后半句话从铁皮缝里砸出来:
"记得给我留本《工业毁灭指南》!"
"哐当!"
铁门震落的灰尘扑了梁峥阁满脸。他抬脚狠踹在雪堆上,飞溅的泥点子沾脏了锃亮的皮鞋头。里头却传来更响亮的敲打声,叮叮当当的,分明是抡着锤子往他心口上砸。
门里的汤九珩攥着刚修好的齿轮,掌心被毛刺扎得生疼。胸口阵阵发闷——
那是绑定时传来的、梁峥阁的暴躁情绪在作祟。他抡起锤子继续敲,砸得比先前更狠。铁器相撞的脆响在逼仄的空间里炸开,震得梁架上锈屑簌簌往下掉。
有些东西就跟这些老机器似的,看着锈死了,敲打敲打,指不定哪个齿轮又他妈咔嗒一声——
咬上了。
项目组的推进,像台生锈的老机床,嘎吱作响,进展缓慢。
梁峥阁连着好几天,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手下人汇报工作时都提着小心,生怕触了这位老板的霉头。他知道问题卡在哪儿——
那片零散分布的、像汤九珩那样死守着不肯挪窝的“钉子户”。
尤其是汤九珩。
那天的闭门羹,像根鱼刺,卡在梁峥阁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梁峥阁在深圳什么难缠的客户、刁钻的官员没对付过?偏偏在汤九珩这儿,他那套喝酒拍肩膀、利益交换的手段,全成了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憋屈得很。
更让他心烦的是那该死的绑定。自从那日隔着卷帘门不欢而散后,他总能隐约感觉到汤九珩那边传来的、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拼命,又像是在跟什么东西无声地较劲。
这天下午,梁峥阁决定换个思路。他没再去“启明技术咨询”那个小门脸碰钉子,而是带着两个助理,直接去了那片厂区的核心——
老铸造车间。他记得图纸上标注,那里有几台建国初期从苏联引进的大型机床,算是有点“文物”价值,是他规划中打算保留下来做展示的。
车间大门虚掩着,推开时,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里面空间巨大,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破损的屋顶投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陈年油脂和潮湿霉菌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助理小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梁峥阁却没什么反应,他对这味道太熟悉了。他的目光在车间里扫视,很快锁定了那几台蒙着厚厚灰尘、如同史前巨兽般沉默卧着的旧机床。
然而,就在其中一台最大的龙门铣床旁边,他看到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身影。
汤九珩。
他蹲在机床庞大的底座旁边,身边放着那个熟悉的黑色工具箱,还有摊开的一堆图纸和工具。他正仰着头,用手电筒照着机床内部复杂的传动结构,另一只手拿着个小本子,快速地记录着什么。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梁峥阁的脚步顿住了。
他示意助理留在门口,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还是引起了注意。汤九珩记录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目光扫了过来。看到是梁峥阁,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像是看到了一只误入的流浪狗。
“你怎么在这儿?”汤九珩合上本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今天穿了件更旧的工作服,肘部磨得发亮,膝盖处沾着大块的油污。
梁峥阁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指了指那台庞大的龙门铣:“你在这捣鼓什么?这玩意儿也是你的‘业务范围’?”
汤九珩没理会他语气里的那点嘲讽,只是淡淡地说:“记录数据,检查结构状况。”
“记录这个干嘛?”梁峥阁皱眉,“这厂子都快没了,这些老家伙迟早要被拆掉运走。”
这话像是戳到了汤九珩的某根神经。他猛地转过头,盯着梁峥阁,眼神锐利:
“拆掉?运走?梁总,在你们这些搞‘活化’的人眼里,是不是只有推平了盖楼,或者把它们当成背景板拍拍照,才叫有价值?”
梁峥阁被他问得一怔,火气也上来了:“不然呢?留着它们生锈?当废铁卖?汤九珩,你醒醒吧!时代变了!没人需要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了!”
“没人需要?”汤九珩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手指猛地指向那台龙门铣床身上一个模糊的铭牌,“你看清楚了!这是五三年沈阳第一机床厂仿制的第一代龙门铣!它的齿轮啮合精度,它的导轨淬火工艺,里面有多少老师傅的心血和智慧?这些数据,这些结构,拆了,就永远没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回响,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透过绑定,梁峥阁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混合着捍卫某样珍贵东西的急切和被人轻蔑对待的痛楚的情绪,扑面而来。
梁峥阁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苍白的嘴唇,心里头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放缓了语气,试图讲道理:
“汤九珩,我理解你的感情。但现实是,保留这些需要巨大的成本。我们得考虑经济效益,考虑城市发展……”
“经济效益?”汤九珩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梁峥阁,你眼里只有经济效益吗?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在这些机器底下钻来钻去的事了?你忘了它们轰鸣起来,整个铁西区都在震动的样子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失望:
“你忘了……当年在那山神祠里,你说‘福祸共之’的时候,脚下踩着的,就是这片厂区的地脉了吗?”
这话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梁峥阁。他愣在原地,看着汤九珩那双仿佛能看透他灵魂的眼睛,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少年时代的记忆碎片,伴随着绑定传来的、对方心底深沉的眷恋与痛惜,一起涌上心头,让他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助理小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梁总,规划局李处的电话,问咱们方案进展……”
梁峥阁猛地回过神,像是找到了一个逃离这令人窒息对话的借口。他深吸一口气,避开汤九珩的目光,生硬地说道:“我的工作就是确保项目顺利推进。你的这些……情怀,改变不了什么。”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大步朝着门口光亮处走去。
汤九珩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匆忙逃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重新冷寂下来,像燃尽的灰烬。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记录着密密麻麻数据的小本子,和眼前这台沉默的、布满锈迹与灰尘的庞然大物,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能感觉到梁峥阁心里那瞬间的动摇和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逃避。绑定这东西,有时候真他妈残忍,把对方那点不愿承认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光束重新打在机床内部那些精密的构件上。
至少,在这些东西彻底消失之前,他得把它们的样子,牢牢记下来。
车间外,梁峥阁坐回车里,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规划局李处的电话他根本没心思接,让助理去应付了。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汤九珩最后那句话,还有通过绑定感受到的那份沉重的失望。
“福祸共之……”
去他妈的福祸共之!
他现在只想把这该死的项目搞定,拿钱走人,回他的深圳去。这沈阳,这铁西,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人和事,他一天都不想多待!
他发动车子,猛踩油门,越野车咆哮着冲出了厂区。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老铸造车间里,汤九珩在记录一台老式牛头刨床的数据时,右手小拇指不小心被一个锋利的金属毛边划了一下,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皱了皱眉,正要找东西擦拭。
几乎同时,已经开车行驶在快速路上的梁峥阁,猛地感觉自己的右手小拇指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方向盘差点打滑。
“操!”
他低骂一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脸色难看至极。
这绑定的滋味,隔着距离,隔着时间,隔着冰冷的钢铁与滚烫的争执,依旧他妈的存在感十足。像这东北春天化不开的冻土,硬,冷,底下却还藏着点不为人知的、蠢蠢欲动的生机。只是不知道,破开这冻土,需要多大的力气,又会露出怎样的一片狼藉,或是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