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门后,并非传说中的极乐净土,亦无接引仙使、莲台清音。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血雾,如腐烂的云层压在头顶,浓稠得几乎凝滞了呼吸。
脚下是翻滚的黄泉,黑红交杂的浊流中浮沉着无数残缺的魂影,他们无声地张嘴,发出的却是刺穿神识的尖啸。
苏云清踉跄踏出光桥,脚尖刚触地面,便觉一股阴寒直透骨髓,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浸入了千年冰窟。
他怀中,谢无渊的魂光已微弱到近乎熄灭,仅靠一道极细的银丝与他的心脉相连。
那曾斩断三千浮屠、镇压九幽邪煞的剑尊,此刻却轻得像一片枯叶,指尖冰凉,面容苍白如纸,连呼吸都成了奢侈的挣扎。
“撑住……”苏云清咬牙,将心灯紧紧贴在谢无渊心口,指尖微微发颤,“我带你回家。”
话音未落,脚下的黄泉骤然翻涌,如活物般暴涨而起。
一只只枯槁的手自血水中伸出,指甲漆黑如墨,带着腐朽的怨念,猛地攫向两人脚踝。
苏云清猛然后撤,却仍被一缕寒气缠上小腿,皮肤瞬间泛出青紫,剧痛如刀割。
他强忍痛意,抬眼望去,忽见道旁有一座破旧凉亭,檐角垂着锈迹斑斑的铜铃,随风轻晃,声如呜咽。
亭中立着一道佝偻身影,灰袍覆面,手中握着一柄长勺,正慢条斯理地搅动一口沸腾的黑锅。
锅中汤水浑浊,浮着残发断骨,却无一丝热气升腾——那是孟婆汤,饮者忘却前尘,步入轮回。
孟婆子不动声色,只将一缕极淡的青烟投入汤中,低语如风:“命格未归,饮不得此汤。”
苏云清心头一震,正欲开口,却见心灯忽地轻颤,灯焰无风自动,竟在她宽大的袖口边缘,映出一道极淡的纹路——那是一朵残缺的青冥莲,褪色斑驳,却与师尊遗物上的宗纹如出一辙。
他瞳孔微缩,还未及细想,孟婆子已缓缓抬手,指向血雾深处一条隐没的小径。
那路蜿蜒如蛇,两旁立着破碎的铜镜,每面镜中都映出扭曲的人影,似在挣扎,似在哭喊。
“想救他,”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走‘孽镜残道’。”
苏云清低头看向怀中人,谢无渊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似在梦中感知到他的犹豫。
那一瞬间,他想起光桥之上,那人握着他手时的力道,想起他沙哑的低语:“这一次,换我点灯,接你回家。”
可如今,点灯的人已近乎消散,执灯者却不能退。
他抱紧谢无渊,迈步踏入小径。
血雾骤然合拢,身后光桥的微光转瞬被吞没。
脚下石板裂痕纵横,每一步都似踩在碎骨之上。
两侧铜镜开始发出低语,是千万个声音的重叠——悔恨、怨毒、执念,如针般刺入神识。
他闭眼前行,心灯悬于眉心,光晕护住二人,却也引来了更多窥视。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自雾中踱出。
黑袍广袖,面容半隐于阴影之下,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井。
钟九黎斜倚在一截断碑上,指尖夹着一枚锈蚀铜牌,牌面刻着“幽引”二字,早已被血渍浸透。
“阎殿密道,”他轻笑,声音如砂纸磨过耳膜,“一滴心头血,换三里平安。”
苏云清不语。
他知道这幽冥引路人从不白做事,更不会施恩。
可眼下别无他法。
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咬破指尖。
血珠滚落,滴在铜牌之上,刹那间,牌面裂开一道细纹,浮现出一条由血线勾勒的轨迹,蜿蜒深入雾中,如同活物般跳动。
钟九黎收血入囊,眸光微闪:“你烧的是命,走的是死路——可你偏偏,最不怕死。”
苏云清没有回应。他只是更紧地抱住谢无渊,沿着血线继续前行。
三里路,每一步都如履刀锋。
黄泉之风裹挟着亡魂的低泣,心灯的光芒在血雾中显得愈发微弱,却始终未灭。
他能感觉到,谢无渊的魂体正在缓慢沉坠,那根连接两人的银丝,已细如游丝。
就在他即将踏过第三块残碑之际——
风,忽然停了。
血雾凝滞。
整条小径陷入死寂。
苏云清脚步一顿,心灯骤然一颤,灯焰由金转青,映出前方地面一道极淡的裂痕。
那不是石板的缝隙,而是……某种阵纹的残迹。
他尚未反应,耳边忽闻极轻的一声“叮”。
如锁链轻响。血雾凝滞的刹那,苏云清心头警铃炸响。
那声轻得几乎融进死寂的“叮”,像是锁链挣动的第一声轻吟,又似命运之轮悄然偏转的裂痕。
他尚未回头,神识边缘已掠过七道冰冷的杀意——毫无征兆,自地底破土而出,黑影如鬼魅腾跃,披着漆黑铁甲,面具上刻着一个深陷的“幽”字,正是地府暗卫,铁面差!
七道身影呈弧形围杀而至,手中锁链如活蛇狂舞,链头雕着哭丧鬼面,一经开合,便能撕扯魂魄。
其中三道锁链直取苏云清双肩与命门,其余四道竟如毒藤般缠向谢无渊残存的魂体,欲将他彻底剥离!
“滚开!”苏云清怒吼,脚下猛踏后撤,怀中人已轻如鸿毛,他却不敢有丝毫松手。
退至断桥边缘,脚下是翻涌的黄泉血浪,身后是无尽深渊。
心灯悬于眉心,光芒剧烈摇晃,几乎被阴气压灭。
可他不能退。
谢无渊的魂光正一寸寸沉坠,那根维系两人的银丝已细若游丝,仿佛下一瞬便会断裂。
若断了,便是永诀。
锁链破风而至,寒光逼面。
苏云清双目赤红,指尖猛然按在心灯第九字——“心”之上。
“若你们要的是灯——我便照给你们看!”
话音落,心灯轰然一震。
第九字“心”字裂纹骤然蔓延,一道幽蓝光丝自裂隙中喷薄而出,如血脉般蜿蜒入地,瞬间没入黄泉道下的腐土。
刹那间,天地失声。
地底传来沉闷的震动,像是百骸苏醒,万骨齐鸣。
下一瞬,黄泉深处,无数残破的白骨破土而出,腐朽的指骨如林,撑起一具具残缺的魂躯。
他们无面无名,唯有一缕丹火残息缠绕骨心——那是百年前被幽冥阁秘密屠戮、魂魄永镇不得轮回的丹修!
他们的空洞眼窝齐齐转向铁面差,无声,却杀意滔天。
七名铁面差动作一滞,锁链微颤。
他们从未见过此景——地府律令,魂不得逆返,可这些本该湮灭的残魂,竟被一盏灯唤醒,且……带着滔天怨怒!
苏云清喘息着,心神剧震。
他并未刻意召唤,可心灯仿佛自有意志,那幽蓝光丝如引魂之线,唤醒的不只是亡魂,更是埋藏在黄泉道下的血债与执念。
百年前,师尊曾言:“青冥一脉,不求长生,只守心火不灭。”
如今,心火未熄,魂亦不灭。
他尚未喘息,忽觉怀中一空。
谢无渊的魂体竟被黄泉血浪猛地卷起,如断线纸鸢般飞向忘川入口!
那血浪翻滚如巨口,吞天噬地,连心灯的光芒都被撕扯扭曲。
“谢无渊——!”苏云清扑上前,伸手欲抓,指尖却只握住一缕飘散的银光。
就在那魂体即将沉入血浪的瞬间,谢无渊缓缓回头。
他的唇微启,声音轻得如同幻觉——
“阿清……别进忘川。”
话音未落,魂影没入血浪,消失无踪。
苏云清僵立原地,心脏如被重锤击碎。
可就在此刻,心灯第九槽“心”字裂纹深处,幽蓝光丝如脉搏般跳动起来,一明一暗,竟似与某种遥远的存在共鸣。
风中,忽传来一声极轻的低语,稚嫩却空洞,仿佛自九幽最深处浮出——
“灯主,我在等你。”
那声音……
竟与鬼童子“无面”的声音,一模一样。
苏云清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忘川彼岸。血雾翻涌,不见归路。
心灯低鸣,幽光流转。
他缓缓跪地,面前唯余一片碎镜残垣——孽镜台早已崩塌,镜片如雪散落,每一片都映不出人影,只浮着残魂的低泣。
他闭目,心灯悬顶,阿芜残存的九尾感知如丝探出,轻扫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