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死寂,唯有一缕黑雾盘旋于虚空,如怨魂不散。
白镜尘残破的魂体在灭世光柱消散的刹那凝聚成形,那张曾执掌玉虚宫、号令群修的面容此刻扭曲如恶鬼。
他眼窝深陷,唇角裂开,舌尖被狠狠咬破,一口精血喷出,腥红在空中划出诡异弧线。
指尖划过血雾,竟以自身魂力为引,以精血为墨,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古老至极的咒印——
“断愿绝契,魂归无光!”
咒音落下的瞬间,天地色变。
心灯之上那由无数执念凝成的第十字“愿”,竟剧烈震颤,光芒骤然黯淡。
那道符文明明无声无息,却似斩断了某种无形的纽带,连空间都泛起裂纹般的波纹,仿佛“愿”本身,便是天道不容之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不——!”
一声轻呼,却带着决绝的温柔。
夜昙的身影自心灯旁浮现,她早已是残香一缕,本不该再有形体,可此刻,她的魂魄竟如燃烧般暴涨,化作一朵纯白的昙花,悄然绽放在心灯之前。
花瓣层层叠叠,如雪如雾,将那道“断愿咒”牢牢挡下。
“你护过我一次灯火……”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一次,换我护你。”
咒印轰然撞上昙花,花瓣片片崩裂,每一片碎裂,都化作一点微光,悄然融入心灯。
那光芒虽小,却倔强地撑住了即将断裂的因果之线。
最终,昙花彻底消散,而那道足以斩断一切执念的咒印,也在半空中轰然炸裂,化为虚无。
可代价,是夜昙彻底湮灭,连残香都不再存留。
谢无渊双目赤红,死死抱着怀中之人。
苏云清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体温正在飞速流失,瞳孔涣散,意识如风中残烛。
他能感觉到,那缕与自己神魂深处隐隐相连的线,正在一点点断裂。
“我不许——!”他低吼,声音如裂金石。
下一瞬,他猛然抬头,手中无名剑直指苍穹。
剑未出鞘,可天地骤然变色。
万里云层翻涌如怒海,雷光隐现,仿佛天道已被惊动。
谢无渊眼中再无一丝冷静,唯有滔天的执念与不肯退让的疯狂。
“天要断愿?”他一字一顿,剑尖划破自身掌心,鲜血顺剑身流淌,浸染剑鞘,“那我便——斩天!”
话音未落,他猛然引剑划过心口,竟是以剑锋割裂自身命轮之线!
血光迸溅,一道金色的命线自他心口抽出,如龙蛇狂舞,直扑苏云清残存的神识。
那命线缠绕而去,强行将即将消散的灵光与自己紧紧系在一起。
刹那间,天道反噬降临——
一道无形天罚劈落,谢无渊全身经脉寸寸崩裂,鲜血自七窍涌出,衣袍瞬间染成赤红。
他却一声不吭,任凭筋骨寸断,只将苏云清护在怀中,用残破的身躯为他挡住所有劫力。
“你若忘了我……”他咬牙,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我便用命,把因果重新刻进轮回。”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命可断,愿不断。”子桑残灵的身影浮现于命碑之上,只剩一道模糊轮廓,却依旧挺直如松,“此路,有人为你重走。”
话音落,残影消散,命碑崩塌为尘。
而苏云清,已缓缓跪倒在光桥之前。
心灯虽黯,第十字“愿”却依旧明亮,如夜中孤星,执拗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光。
他神志几近全无,记忆如沙漏倾覆,可某种深埋于灵魂深处的本能,却让他颤抖着伸出手,按向那颗悬浮于心灯之后的初源之心。
那是一颗金色的心脏,布满裂痕,跳动微弱,仿佛随时会停止。
他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絮:“我忘了你的名字……可我还记得,要接你回家。”
话音落,愿心丹炉轰然开启。
炉盖掀开的刹那,没有火焰,没有丹气,只有他自身最后的神识,如烛火般投入炉中。
他以魂为薪,以忆为引,以“愿”为火,炼制此生最后一炉丹——
逆转。
“三千浮屠”之毒,原为蚀心绝念之劫,可此刻,在愿心丹炉的煅烧下,竟开始逆转其性。
黑气不再侵蚀,反而化作点点金光,如星河倒灌,自丹炉中倾泻而出,汇成一道光流,涌入初源之心。
心脏猛地一颤。
裂痕处,有微光渗出。
金色的心脏在愿心丹炉的光辉映照下缓缓搏动,裂痕如被无形之手一寸寸缝合,每一道愈合的纹路都漾出温润的金光,仿佛久旱的大地迎来春霖。
那低沉而古老的低语再次响起,如潮水漫过荒芜千年的河床——
“执灯者,归。”
声音落下的瞬间,心灯第十字“愿”骤然爆绽,化作一道横贯天穹的光桥,自残破虚空直通那扇沉默矗立的往生门深处。
光流如河,奔涌不息,映得天地皆明,连风雪也为之退避三舍。
苏云清跪在光桥之前,身体几近虚化,神识如风中残絮,随时可能散入虚空。
可就在那最后一丝清明将要熄灭之际,某种深埋于灵魂最底层的本能却骤然苏醒——不是记忆,不是名字,而是一种近乎宿命的牵引。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尖几乎触不到实感,却依旧朝着那扇门,朝着那道光,伸了出去。
他不记得谢无渊是谁了。
不记得那柄从不离身的无名剑曾为他斩断多少劫难;不记得那个清冷如霜雪的身影,曾在无数个寒夜守在他炼丹的炉火旁,只为等他一句“药成了”;更不记得,他们曾在星河之下许下“同登彼岸”的誓言。
但他记得——要接他回家。
谢无渊跪在他身侧,七窍仍有血痕未干,命线因强行绑定而黯淡如将熄之火。
可当他看见苏云清那只颤抖的手缓缓抬起,哪怕不知所向,依旧朝着光桥的方向伸来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攥住。
他一把将那只冰冷的手握进掌心,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稍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彻底消散在风里。
“我在。”他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一直都在。”
风雪骤起,卷着碎雪与残魂的余烬呼啸而过。
心灯缓缓升起,悬浮于天际,第十字“愿”最终化作一颗不灭星辰,静静悬于苍穹之巅,如守望者般凝视着这方天地。
光桥之上,苏云清踉跄起身,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空裂痕之上。
他的身影在光芒中渐行渐远,轮廓开始模糊,仿佛正被那扇门后的世界缓缓吞噬。
谢无渊仍立于原地,单膝跪在雪中,却缓缓抬起了头。
他望着那道渐隐于门内的背影,望着那道由他以命相护、以魂相系的光桥,忽然抬手,将无名剑横于胸前。
剑未出鞘,可天地骤然一静。
风停,雪止,连时间都仿佛凝滞。
“你不记得我……”他低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挤出,带着血与火的温度,“我便重新认识你。”
他缓缓站起,衣袍猎猎,染血的身形却挺得笔直,如一座永不倾塌的山岳。
“这一次,换我点灯,接你回家。”
话音落下,光桥尽头,似有一缕极轻极淡的低语随风飘来,像是回应,又像是许诺——
“……这一次,别再走丢了。”